第41章 請罪 說來慚愧,林姑娘,我看上溫秉初……
言梳沒哭, 只是眼眶紅了。
宋闕卻好似她哭了一般,擡手掌心貼着她的臉頰,拇指輕輕擦過她的眼下。
他忍去指尖傳來的刺痛, 望向言梳的雙眼, 大約猜到言梳半夜見白蝶死去來找自己的原因, 生死由天,一只蝴蝶的壽命本就短暫,正如今夜昙花,一現而已。
可他又想, 若言梳真提了要求, 他恐怕舍不得她愁眉苦臉的, 複活一只蝴蝶不見得是多大的事。
言梳動了動唇,最終沒向宋闕提任何要求,只是可憐兮兮地輕輕以頭撞在了宋闕的胸膛上, 靜默了許久後道:“我想把它放了。”
宋闕的房內點燃了兩盞燈,一盞在桌上, 一盞放在了窗臺旁, 套上了遮風的紙罩。
言梳坐在窗邊, 看向窗外繁星密布的夜空,掌心的白蝶于風中顫動着雙翼,仿若活了一般。
她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對白蝶道:“師父說,命以有時才貴,無死即無生, 你一只小小白蝶,已比其他蝴蝶要幸運得多了,走過這麽多地方, 算是見了大世面,魂魄遠去路遇夥伴可得驕傲些。”
宋闕就在一旁陪着言梳,有些意外她竟能這麽懂事。
任性要求是小孩兒的特權,言梳在宋闕跟前總像個孩子,可終有舍去才能成長,有成長才可入道。
他拖着言梳捧住白蝶的手微擡,窗外卷起了一陣風,白蝶于言梳的掌心化成了粒粒粉末,卻又于風中融合,像是凝成了白蝶的魂魄,脆弱難抵微風,又堅強地撲扇着翅膀飛向遠方。
宋闕收手,掌心蓋在言梳的頭頂輕輕揉了揉道:“別難過。”
“我不難過。”言梳深吸一口氣,揮去消沉的情緒道:“它死後還能飛,當謝謝師父才是。”
宋闕一怔,目光轉向屋外星光下的蝴蝶,薄如瑩石之光,于遠方漸漸消散,飛去的正是奇峰山方向。
宋闕收回視線,低聲道:“它也不必謝我。”
他成全白蝶最後一場揮動翅膀飛舞的夢,白蝶也得替他去成全另一人的夢,所以,不必謝他。
客棧旁的茶樓裏連續說了兩天奇峰寨大敗趙氏兵的故事,言梳每次都去捧場,那說書的老頭兒都認得言梳了,知道她出手大方,便叮囑人多給她一份糕點。
這一日言梳正聽着故事,茶樓外突然湧進了一批人,那是悅城城主府手下的府兵,因為四十九城皆聽從溫家安排,也就沒有趙氏的官在當差,城中大小适宜,都由城主管轄。
府兵進來一通鬧,要茶樓不允許再說奇峰寨的故事。
說書先生答應下來,連忙換了個鬼怪志異說着,等人都走了,言梳問他方才那群人為何不許他說奇峰寨,說書先生道:“城主聽從溫家,溫家又與林家交情頗深,唉,小姑娘你有所不知,林家前段時間死了個女兒,就是奇峰寨殺的。”
言梳一聽林家,便想起了林若月,也知道說書先生口中林家死了的女兒便是她了。
言梳連忙搖頭:“林姑娘不是奇峰寨的人殺的。”
說書先生一怔:“人人都這麽說,就連林家也這麽說,否則好好的一個姑娘家,帶着府裏下人被奇峰寨搶了銀兩,人在半路沒了,屍身被人丢進院子裏,不是山匪幹的又能是誰幹的?”
言梳抿嘴,本想将那日的情形說清楚,是趙氏兵要劫林家的糧草,結果劫到了林姑娘,他們侮辱了林若月,致使林若月自戕,謝大當家可憐她,特地要人給她換身衣裳,屍身送林家的。
可這麽一說,林姑娘的清白便難保了,言梳只能吞下這話。
說書先生又說了些悅城內的傳聞,林家将林若月保護得很好,林若月的葬禮也是靜悄悄就辦了,并未聲張。只是有一點奇怪的是她沒被葬入林家祖陵裏去,反而是在楓雪山旁的紅葉坡上找了塊風水地埋了。
林若月若是處子之身死的,就還是林家人,說到底林家人見她當時情況,心痛之餘,怕是也有些心狠。
言梳心中郁悶,天下将女子的名節看得尤為重要,如林若月能想開些,或許她還能活着,如林家能更愛女些,她也能被埋入祖陵,可分明這些都不是她的錯。
言梳想要去看看林若月,她雖與林若月沒什麽交情,但與溫秉初還算熟悉,心中也有同情。
言梳要去紅葉坡,宋闕答應陪她一起,眼下距離楓雪山最美之時還剩半個多月,但有些楓葉已經紅了,便當是看看風景,順便路過林若雨的墓。
光是出悅城前往楓雪山就花了近半日的功夫,言梳坐在馬上擦了擦額前的汗,擡眸望了一眼紅黃相間的楓雪山,有些楓葉的确紅了,像是一朵朵盛放于山間的巨大紅花,但還有大半的楓樹保留着綠葉,只紅了葉尖。
饒是如此,楓雪山也足夠漂亮,此來賞景的人已有不少。
言梳花了好一會兒才找到紅葉坡前往林若月墓地的小路,只是此去小路上已有不深不淺的馬蹄印。
到了一處平臺馬匹不得再上前,只能下馬步行。
言梳見這裏竟然還有一匹馬拴在了楓樹上,那馬渾身黝黑,正低頭吃草,馬鞍上還刻了花紋,瞧着有些眼熟。
言梳與宋闕一并走小路上前,蜿蜒小路兩旁皆是與人高的小楓,清風一吹楓葉簌簌作響,她還未到地方,便聽見前方傳來了聲音。
女子道:“林姑娘,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麽,就撿樣給你買了點兒,全都堆這兒了,你看你可還喜歡?”
聲音尤其熟悉,言梳一聽便猜出了對方的身份,聯想起方才見到的黑馬,她甚是意外地回眸與宋闕對視。
謝大當家怎麽會來這兒?!
楓葉作堆的小土丘前,嶄新的墓碑上刻着林若月的名字,謝大當家單腳跪地,一身勁黑的衣裳,腦後的抹額帶随風翻飛,與馬尾長發亂作一團。
她帶了一盤燒雞,一盤昂貴精致的糕點,一盤梨子,一盤蜜餞,還有一個盤子裏放了一塊茶餅。
三根香每根足有手指粗,手臂長,被她穩穩當當地插在泥土裏,根本放不進碑前的香爐內。
香在燃燒,謝大當家揮了揮袖,她不知林若月喜歡什麽,索性雅俗共求,都帶了點兒。
“林姑娘,第一次遇見你時,我就覺得你挺有骨氣的,所以當時給你留了一車銀子,若是換做別人,我必都搶了的。”謝大當家唉嘆一聲:“但是現在我有點兒後悔搶你銀子了,啧,你說我若沒跟你結這麽點兒仇,接下來要找你談的話是不是就容易許多?”
“說來慚愧,林姑娘,我看上溫秉初了。”
謝大當家撓了撓頭發:“起初不是真喜歡,現在是真真的喜歡,我聽到你喊阿初哥,我也知道你和他有過婚約的。唉……林姑娘,我做了個很重大的決定,我問過奇峰寨的十六嶺的兄弟們了,他們也都不反對,所以……所以我打算帶奇峰寨投靠溫家了。”
“我這決定吧,有些自私,我想若我不是山匪了,還能給溫家帶來兩萬多兵來,溫二是不是就能高看我一眼了。”謝大當家道:“我生來沒有你那麽好的身世,也不如你漂亮,若我是男人,必然也是更喜歡你一些的。但林姑娘,你入輪回轉世就有另一番人生天地了,溫二便讓給我吧。”
“我以後真得到溫二,不覺愧對任何人,唯獨怕過不了你這一關。”
謝大當家抿了抿嘴,伸出三根手指指天道:“不過林姑娘你放心!若我當真得了溫二,我每年都來給你敬香!你要是不樂意,那我就不出現在你面前,就在紅葉坡下給你燒一炷,真心祝福你來世能有個好歸宿。”
謝大當家自言自語許久,自然是沒人能回應她。
林若月早死了,屍體埋在土裏多日,已然化成白骨,魂魄七日入輪回,如若她投胎早的話,現在說不定已經是旁人的孩子,哪兒能應謝大當家的承諾。
但言梳萬萬沒想到,謝大當家居然會為了溫秉初特來與林若月請罪。
這也算是請罪的,她與林若月非親非故,甚至比林若月大上幾歲,上香竟跪了一條腿。
言梳想來看看林若月,覺得她可憐,卻也沒帶任何東西上山,謝大當家看上去粗心,倒是比言梳想得多了。
言梳扯着宋闕的袖子,眼神示意他,他們可以離開了。
兩手空空,不好見人,況且他們當時離開奇峰山并未與謝大當家打招呼,如今也不好與她碰面了。
下了紅葉坡騎上馬,言梳道:“謝大當家是個真性情的人。”
宋闕點頭:“但願她能得償所願。”
言梳喃喃了一句宋闕說的‘但願’,而後又聽見他問:“馬上就要日落了,你想去楓雪山上看看嗎?”
言梳雙眸微亮,問他:“可以嗎?不是還沒到賞楓的時間?”
宋闕輕聲一笑道:“誰說一定要等到時候再看的?美景時時都在,日日不同,眼下我們已在楓雪山旁,若不登山,未免太可惜了。索性賞景為的是心中高興,也許錯過的日落比它滿山紅楓時更美呢?”
言梳愣了愣,問了句:“所以若是為的是心中高興,不到時候,也可以嗎?”
“你要是這麽想也可以。”
言梳唔了一聲,似是有所感悟,重重點頭道:“那我要上山!”
上山的路騎馬并不好走,宋闕走在前頭,言梳小心翼翼地跟在後方,等到了半山腰再想往上,他們就得下馬而行了。
索性山間的道路早就已經被人踏平,言梳和宋闕牽着馬上山也不難行,楓雪山上遍地都是楓樹,其他花草沒見幾株。
因這處美景特殊,故而悅城的城主曾命人在山巅開出一條沿崖路,道路寬闊可站二十人左右,路旁正對着西側,懸崖山下是紅葉坡。
等到楓雪山滿山楓葉變紅時,片片沿着懸崖落下飄入山下坡上,紅葉坡便是名不虛傳了。
言梳與宋闕到了那條面西,山下便是紅葉坡的道路旁時,正是落日時分,晚霞燒紅了半邊天,倒是比楓雪山上的美景更加亮眼。
此處地高,能見遠方悅城,悅城的城牆将屋樓圍在其中,這時言梳才發現,原來悅城內也種了不少楓樹,因山下氣候變化得更快,故而城中的楓葉都已經紅了,簇簇如花兒綻放。
紅霞照在城池上空,将落的太陽并非全金,而是一半金色,一半浮在紫紅色的雲層中,成了楓葉的顏色。
遠處天空飛過一排雁,言梳迎着滿山的風深吸一口氣,長發如瀑,偶爾卷在肩窩。
宋闕鴉青色的長袖被風吹得掃過她的手背,言梳擡眸朝對方看去,正見宋闕迎着斑斓日落,一雙桃花眼顧盼生輝,唇角勾起。金色的淺光從他的額頭到下巴,延伸至脖子、喉結與藏于衣襟下半露的鎖骨,像是一條勾邊發着光芒的線,使宋闕看起來溫柔至極。
言梳的心口撲通撲通,跳得尤其快。
她的腦海中閃過許多畫面,紛紛是宋闕與她說話時一張一合的嘴唇,耳畔除了呼呼刮過的風,還有他說:誰說一定要等到時候再看的?
若是為了心中高興,就算是不到時候,也可以。
不到時候,也可以……
言梳扯了扯宋闕的袖擺,細微吞咽了口味,等到宋闕看向她時,她聲音輕顫道:“師父,你彎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