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破曉(下)
清清靠在一棵巨大古木邊上,不住地喘着粗氣。
她氣喘籲籲,鬓角發絲黏在臉邊,肩上系了個包袱,身邊靠着個昏迷的少年。
師弟真的很重,清清一路提着真氣,才能勉強背着他在崎岖坎坷的山路上奔逃。哪裏樹木密集,她就往哪裏鑽,不過半刻鐘,身邊便只剩遮天蔽日的粗大喬木,連小霜觀的影子都看不見了。
此地距小霜觀有一個山頭之遠,山林深密,天光暗淡,那個殺手,不至于這麽快就找來吧?
他可會有其他的幫手?暗魄門人從來都是被豢養的殺手,他們絕不會自主行事,先前這個,是受了誰人的指使?
他絕不會就此罷手,或許現在正四處搜尋。觀裏是萬萬不能回去了……如果能順利逃到泰安鎮,能平安嗎?
清清的心寸寸冷了下來。
能驅使暗魄殺手的人,絕非等閑角色,幕後黑手的勢力絕對不容小觑,或許對方——根本不憚于在泰安鎮這種僻遠小地方殺人,即便在大庭廣衆之下。
師父杳無音信,曾經作為避風港的小霜觀也不能回,她側過頭,看着靠在自己肩上,雙目緊阖、面色蒼白的少年,狠狠地咬緊了下唇。
她為裴遠時把過脈,他此番昏迷的确是來自于毒人,若是甫一開始便祛毒作法,影響不會這麽大,但是——
他定是同那殺手有過極為激烈的戰鬥,不然怎會不到半刻鐘,毒素便走完了四肢百骸,成了現在這樣子。他不可能不會不知道,中毒之後得需靜止休養,才能不讓毒性變本加厲的道理,但他還是這麽做了。
她已經為他加持了清心咒,祛惡符也化掉,兌了溪水喝了。但這僅僅能暫時抑制住毒素繼續擴散,如果要完全去除,需要更全備的法陣與靜養,現下追兵莫測,根本沒有這樣的條件。
毒人從幼兒時便用毒草毒蟲喂養,成年後更是每日用毒汁浸泡洗浴。要養成一個毒人,需要花費的錢財數目巨大……大手筆,果真大手筆,一個費心培養的毒人,就這麽輕飄飄死了,只為了來殺掉他們。
清清伸出手,幫少年拭去嘴角幹涸的血,現在天色逐漸轉明,她看見他身上大片的深色痕跡,不用去想,也明白那些是什麽。
“別怕。”
那聲雪色刀光中的低語似還在耳邊,将危機一瞬破開的劍氣仿佛仍在激蕩,這個拼盡全力保護她的少年,此刻緊阖着眼,再沒力氣握住劍。
她垂下眼,慢慢咬緊了牙齒。
月亮變淡,一絲白線自天際隐隐透出,在暗藍色的天幕上擴散開來。風濕潤清涼,屋檐灰牆逐漸顯現出了原本的色澤。
天快亮了。
梅七獨自站在院子中,那把滌過無數鮮血的無名鈎被他随随便便地垂在腳邊。
徹夜的追逐與對峙,絲毫沒有讓這個殺手露出疲态,稀薄的光線裏,他的雙眼如傳說中的血月,只渴望更多猩紅來填滿。
風送來隐約蟲鳴聲,山中草蟲何其多,即便被他有意清除過,一夜過去,又有新的生命誕生、徘徊,整座山在慢慢蘇醒。
這畢竟是在春天的黎明。
梅七靜立片刻,手腕一抖,袖子中滑出一個造型奇異的細管。
他将細管放至嘴邊,一聲清而厲的哨音如雪山鶴唳,劃破了山間寧靜,在山谷間回響不絕。
北坡密林中,正在起身的少女猛然擡起了頭。
她停頓片刻,緊接着縱身躍上身邊這棵巨大古木,她此前撕掉了衣擺,将少年捆在了自己身上,行動雖仍吃力,但也方便了不少。
古木枝繁葉茂,高近三丈,她尋了一處粗大的樹枝,憑借着蒙絡枝葉,屏住氣息,緊貼住樹幹,将身形隐蔽起來。
天色将明,林中漂浮着一層淺淡霧氣,開始有鳥雀拍打翅膀飛出,羽毛擦過葉片,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在這片安寧之中,清清慢慢弓起了脊背,她聽到了不一樣的聲響。
迅捷而輕敏的腳步聲,不止一個,最近的那個應當在十丈開外,暗色重重的林間,他們似乎在搜尋着什麽。
一個黑衣人率先出現在了她視線之中。
依舊是面罩與黑衣的搭配,他小心地踩過地上凝滿露珠的草葉,手中匕首寒光微閃,正慢慢朝這邊靠近。
清清居高臨下,從她的角度,只能看見黑衣人的頭頂,他不斷轉動腦袋張望四顧,毫無疑問,自己就是他的目标。
左手邊的樹叢中又出現一人,穿戴着相同的裝束,進行着相同的舉動,正警惕小心地探尋而來。
東面、西面……陸續有更多的人被她察覺。
清清垂着眼,面無表情地看着正靠近這棵樹的來者,晨風拂過少女的發尾,少年仍在她肩頭沉睡,她很喜歡他身上類似于皂角的香氣,可是如今,這樣的香氣沾染上了揮之不去的血腥。
“噼啪”
樹枝被踩斷的聲音在靜谧林間突兀響起,一瞬間,所有黑衣人齊齊看了過來,只見最高大的那棵樹上,一位衣衫單薄的女孩正面露驚慌地準備逃走。
下一刻,凜冽殺意洶湧而至,撲向這棵參天巨樹。
清清奮力一躍,在樹上幾個縱身,跳到樹頂枝丫上。她還未站穩,樹身陡然巨震,這群黑衣人紛紛躍上了樹,朝她的方向飛撲而來。
為首的刺客,已經清楚地瞧見勉強站立在頂端的少女,他毫不猶豫地攀援而上,一手抽出背上長刀,再進一丈,便能輕松砍斷她的腳腕。
半丈、三尺……近了,更近了,他突覺不對。
她靜靜地站在那裏,一只手扶着樹幹,根本沒有片刻之前被發現的慌亂,她擡起眼看着他,眼中一片淡然。
這不是深陷險地之人該有的眼神,刺客心中警鈴大作,要跳下樹卻以來不及,腳下的同伴不知異樣,正朝這邊奮力攀來。
少女的手離開樹幹,放至嘴邊,她輕輕舔了一口指尖,那上面似乎——是鮮血。
下一刻,一陣狂風漫卷而起,刮着樹木左搖右晃,枝葉摩擦嘩啦作響,休憩的鳥雀紛紛驚動飛出,葉片擦刮而過,竟有些許鋒利,所有人在風中幾乎睜不開眼,只能牢牢攀附住樹木,不讓自己從空中掉下。
這陣詭異的風很快停息,刺客們睜開眼,驚訝地發現,女孩不見了。
“她逃不遠,快……”
話未說完,開口的刺客悶哼一聲,一頭從樹上栽了下來,壓斷數條樹枝後,一聲悶響墜地,再無了聲息。
緊接着,黑色的身影紛紛而下,如瓜熟墜地般,樹上接二連三掉落數人,沒有一人再能站起來。
林中重歸寂靜,屬于早晨的清涼霧氣在其中流淌,樹下倒伏着的人身上黑衣已經破碎不堪,露出裏面同樣滿是傷口的肌膚,血靜靜流出,滲進長了嫩草的土壤之中。
一些沾了血跡的葉片散亂在草叢中,沒有人會懷疑一片樹葉的柔軟,正如沒有人知道,當它們乘着飽含殺意的疾風在空中飛旋,曾經柔嫩易碎的邊緣,會變得多麽鋒利,多麽致命。
同一時刻,小方山的另一處,滿是嫩草的北山坡上,也無故旋起了一陣狂風。
待這陣夾雜了露水與草葉的風散盡,山坡上憑空出現了個女孩,她正微喘着打量四周——
正團團圍上來的黑衣人。
為首的正是梅七,那雙血色雙眸在天光微露的黎明時分,仍是那麽顯眼。看着被包圍住的女孩,他俊秀的臉上露出的笑容可稱猙獰。
“在變什麽戲法呢?小姑娘,”他溫柔地說,“山上全是我們的人,無論你逃到哪處,都會被捉住。”
“以山為陣,是很不錯。這麽大的手筆,簡直就是昆侖護山大陣的縮小版。定不是一日之內能夠完成,也并非你這樣的小孩能布置的。是你師父早早為你設下的嗎?防着有這麽一天,可以讓你東逃西竄,争取些活命的時間?”
他的眼中滿是快意:“你可知道你師父現下在何處?他可能永遠不能再回來見你了哦。”
清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冷冷地說:“是嗎?”
伴随着這句問話落下,一陣隆隆的沉悶雷聲響起,由遠而近,逐漸放大。
天邊陡然顯出一道金光,那是初升的朝陽,在沉寂了一夜後再次攀上山脈,刺破雲層,發出灼灼光芒。周圍的刺客驚訝地發現,這奇怪的雷聲并非來自天邊,更像是來自于腳下。
不過轉瞬之間,長滿了柔嫩春草的山坡劇烈震動了起來,平整的土地如波浪般翻湧,無數碎石土塊炸開,露出一道道深不見底的黝黑溝壑,刺客們紛紛躍開四散,稍有猶豫,便卷進泥土的洪流之中。
飛沙走石中,少女的身影再次消失不見。
下一刻,她出現在小方山山腰,長滿青苔的澗池邊。
這處澗池她捉過魚、凫過水,它的水源來自于山體內暗河,它連同着整座偌大的青屏山。去年夏天,玄虛子帶着一個少年,從暗河山洞中穿過,回到了小霜觀。
而今天,她要背着同樣昏睡不醒的少年,踏上同樣暗無天光的路途。
不同的是,此去前路未蔔,毫無定數。
突如其來的響動自然引起了在此處徘徊搜尋的黑衣人注意,他們從密林中現身,迅速撲向站在澗邊的少女,緊接着,他們看見——
少女擡起手,池中嘩然炸開一道道水流,直直砸向他們,這水流冰冷刺骨,力道極大,人被拍得頭暈眼花。
率先回過神來的人還想再撲,卻發現那少女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躍入深深的澗水之中。
冰冷澗水灌入耳鼻,清清一手拽住裴遠時,一手奮力劃水,往水下潛去,二月中雖然逐漸轉暖,但遠遠不到能自由在溪水中凫水的地步,只消片刻,她便感覺四肢僵硬,動作吃力了。
要快一些,再快一些,游到洞穴中,那裏的水溫反而比外界高出不少,完全可以容人,在游進去之前……
清清沉到水底,又一次咬破了手指,将手往池底青石上用力按下。
四周再次劇烈抖動了起來。水中彌漫起塵土,數塊巨石紛紛滾下,砸傷了好幾個正欲跳入水中追捕的刺客,一陣驚天動地的響聲過後——
這處山坡塌陷了,巨石堵住原本洞穴所在的位置,仍有水流蜿蜒而出,但再也尋不得進入其中的方法。
在塌陷之前,少女早已如游魚一般,在岩洞中穿梭而去,遠遠躲過了這場異變。
水溫逐漸升高,先前的僵硬不适得到了極大的緩解,清清水性極佳,以她的氣息加上內裏,再潛半刻鐘也毫無問題,但是——
身邊的人突然嗆了一口水,一連串的氣泡從口鼻之中湧出,她心中一驚,雖然她對他事先施加了避水符,但這符咒在昏迷不醒,無法行動的人身上,效果似乎是折半的。
沒有作任何猶豫,在帶着他再次浮上水面之前,少女一把拉過他的手臂,于看不見的黑暗水下,尋到少年的嘴唇,而後狠狠地貼了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遠走高飛!患難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