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家裏來了這只貓,餘烨變得幾乎不愛回家,時不時直接睡在辦公室。
蛟去辦公室給他送飯,見他眼下一圈青,雖然知道影魈身體不會出事,但是依然忍不住擔心:“先生,休息不好嗎?”
餘烨的眼神裏有一絲灰敗的頹喪,接過蛟手裏的飯,也懶得再去熱一下:“……我們這麽把玱留在身邊,真的沒事嗎?”
蛟在餘烨身邊坐下,拍拍他的肩膀:“玱和月還有連玩得挺好的,她們倆也很喜歡他。”
餘烨嘆了一口氣,低頭吃飯,可是他的筷子上只挂着兩粒米——顯然一點胃口也沒有。
“先生,我在你身邊時間很短,所以我也只能從淩那裏聽來。”蛟把頭靠在餘烨肩膀上,輕拍他的背安撫着,一邊柔聲說,“他說,近百年來,你仿佛一直在躲避什麽,一直在隐隐地焦慮什麽。包括這次寧願僞造那麽多身份,也要把我們全都留在眼前。就是因為你隐隐地感覺到祎瑜玱可能要回來了麽?”
餘烨點頭:“從一千多年前我就開始感覺到祎瑜玱的氣息,時不時會出現。但是那時候我以為是我想念他了。近百年來,我已經确定了那不是錯覺。我早就知道,祎瑜玱一直在找我。我和祎瑜玱沒有仇怨,但是他也沒有理由追着我這麽幾千年。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祎瑜玱如果還活着,恐怕比我還要強。我不知道他的目的,不知道他為何這麽深的執念,所以我焦慮了那麽久。”
“那麽現在玱出現了,而且是以一種很友好的方式出現。先生應該放下心才對,不必再為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冒出來的祎瑜玱,再焦慮擔心了。”
餘烨低下頭,輕輕搖頭:“正因為我太清楚自己的力量,所以我才更明白玱有多可怕。他的心智有殘缺,但是我不知道究竟殘缺到幾何,有幾分人性還留着……”餘烨放下筷子,撸了一把額頭上的劉海,又是嘆氣。
“先生是在憂慮他的心智不能以常理去揣摩,所以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發怒失控?”
餘烨點頭:“如果那兩個孩子……如果月出事了,淩可能不會原諒我,我也沒法原諒自己。”
蛟點點頭,也跟着嘆氣:“所以最近淩也很焦慮。”
連正好抱着玱走進門,見到屋子裏的兩人,腳步略一頓:“不好意思,你們在忙?”她可能以為自己撞到他們倆在調情?
“沒有,連你有事嗎?”餘烨揉揉臉,調整了一下表情,揚臉問她。
“見你兩天沒回家,我和玱都有點擔心你。”連把玱放到地上。
玱立刻跳到餘烨跟前的茶幾上,低頭看看桌子上已經涼透的飯食。
“我沒事,就是在趕論文。”餘烨随便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
之前餘烨趕論文也是回家忙,從來也沒在辦公室留宿過。不過看着餘烨和蛟之間的氣氛,連也沒好意思繼續待下去,于是說自己先去吃午飯,就離開了。
連走了之後,屋內陷入一陣沉默。忽然玱變成一片藍色的霧,重新凝固,露出祎瑜玱的外貌。
“母親,”他很恭敬地垂頭站在餘烨對面,“貓的聽力比人類好很多,所以剛剛在走廊上,我都聽到了……我不是故意偷聽。”
餘烨扶着額頭沒說話,繼續用筷子一粒一粒地挑着飯盒裏的米。
“母親這樣吃不下睡不着,是因為焦慮我的事嗎?”玱低着頭,語氣有些自責,“我原本沒打算在母親面前表明身份,我知道母親顧慮我的力量……”
餘烨依然低着頭沒說話。蛟在邊上小聲嘆氣——看玱這幅樣子,她也忍不住心軟,确實像連說的,他也不是自願變成這麽強的。
“母親若不喜歡我的力量,我保證,我不會使用。”玱語氣篤定道,“無論發生什麽事。”
餘烨還是低着頭,沉默一會兒,晃了晃手裏的筷子:“你們都先出去吧,我自己待一會兒。”
玱沒再說什麽,微微點頭,重新變成貓,跳到蛟身上,示意她帶着自己離開。
走在空曠的走廊的回程路上。“你也愛着母親,你一定能理解的吧?”玱的一縷聲音,從蛟的耳畔傳入,“難道你會去做明知會被母親厭惡的事嗎?”
“正常人當然不會。”蛟語氣冷淡地答——言下之意就是,玱并不正常。
“我一直在看着母親,我了解他的一切——比你們任何人都了解。甚至比你們任何人都清楚他對我的忌憚,以及這幾百年的焦慮。所以我才會選擇,貓這種最沒有攻擊性的存在方式。”玱沒有動搖,依然繼續解釋,“我那麽了解他,怎麽還會去觸怒他?”
“你确定你的心智會一直處于當下這種理智的狀态?”蛟一邊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一邊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問——反正他說貓的聽力超絕。
仿佛能聽到玱微微嘆了一口氣,接着他繼續說:“我想你們必須了解一件事——哪怕我很強,也沒有辦法殺死、或者控制母親。母親身上有許多後世作為姬氏督查人相關的因果,因此他其實不比我弱。只是他對于戰鬥對抗這件事有本能的抵觸,所以會限制他一部分力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你的意思是,你真把先生逼急了,他能殺得了你?”
“應該殺不了,但我不能百分百肯定,我能肯定的只有我沒法動他。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沒法動他,我若還想長時間待在他身邊,便只能尋求他的認同,以期和平共處。”
出了行政樓,蛟把玱往旁邊的花壇上一放,自己也在他身邊坐下:“所以你想說,站在你的角度,你也絕對不願意看到先生失去我們,然後因此和你反目?”
“不只是不希望他和我反目。”玱略頓了頓,語氣忽然變得悵然,“你沒見到吧?淩也沒完全見到。母親失去珍視之人的時候,有多撕心裂肺。我不願再看到他經歷那些——姬飛巒死的時候、耀死的時候……”
“耀是誰?”蛟側頭問他。
“母親沒告訴你,你就不要問了。自從那次之後,好像母親就認定自己失去那些珍視之物是必然結果,所以變得對周圍的人有一種疏離感。我既然比你們都要了解他,我便不希望他繼續抱着這樣的念頭活着——畢竟母親是死不了的,如果能死的話,他可能早就選擇離開了……他厭惡永生……也厭惡這種必然失去的結果。”玱忽然說起一些有的沒的題外話,“我怎麽可能忍心,再從他無法選擇的永生裏,剝奪他好不容易重新找到的那些珍視之物——你們誰都無法像我這樣對他經歷的幾千年的生命過程感同身受……如果我有機會在他身邊,我一定會從這種宿命中拯救他。”
高樓邊上的風都特別凜冽。蛟坐在高樓的陰影邊緣外的陽光下,望着從高樓的背後露出一個小角的太陽,伸手摸了摸玱的背:“對不起,可能是我小看了你的感情。不過你既然很了解先生,那麽也理解他會對你那麽忌憚吧?”
“我自然理解。我希望時間能讓母親慢慢變得信任我。我還希望我也能成為他珍視的人之一,也能成為讓他願意繼續留在這世界的理由。”
死是不需要理由的,活着才需要理由。
連帶玱去了一趟餘烨的辦公室之後,他就三不五時地跑到餘烨辦公室去睡午覺。玱一直安安靜靜地當一只從不破壞家具的貓,餘烨竟也漸漸接受了自己養了一只貓這件事,再也沒抵觸玱爬到他膝蓋上窩着。
“母親想喝茶嗎?”一天,玱見餘烨看起來心情好一點了,便試着問。
“茶?”餘烨低頭看看腳邊忽然說話的貓。
辦公室沒人,玱變作人形,然後去茶幾上坐下,拿出一套茶具:“母親試試看吧,我烹得怎麽樣。雖然不是從姬飛巒本人那看來的,但是母親的口味我還算了解。”
餘烨嗯了一聲,沒發表任何意見。
沒多久,熟悉的茶香味飄滿了整個辦公室。
餘烨從辦公桌上擡起頭,看看玱手裏一大堆的配料,忍不住問:“你一直帶着這些?”
“我一直在偷偷研究,哪些配料放在茶裏母親會更喜歡。”玱很平靜地答,完全沒有要邀功的樣子,“總之,先試試我還原了沒有。如果味道足夠像,母親能容我擅自調整一下口味,就更好了。”
餘烨又重新低下頭,淡淡地答道:“你只管做,好喝我會喝的。”總覺得一個你剛認識的人,卻了解你很久很久之前的喜好,感覺有些古怪。
玱一邊烹茶,一邊帶着微微的笑意和餘烨說閑話:“母親,命太長,确實會眼看着自己失去很多東西。但是相對的,也有足夠的時間去重新與其他重要之人相遇。其實也挺好的不是嗎?只要花費足夠多的時間,就總能找到的——永遠陪伴在身邊的重要之人。”
餘烨的筆尖微微一滞,頓了片刻,他斂了情緒,擡起頭不冷不熱地瞥向玱:“你是指你自己?”
玱完全沒被他這語氣刺到,只是笑着看向餘烨:“不止,母親養的那幾個孩子不也長命嘛?我不會讓耀的事,再發生在他們身上。”
餘烨手裏的鋼筆的筆尖一直停留在紙面上,暈開了一大灘墨水。回過神的餘烨懊惱地撂下鋼筆,嗔了玱一眼:“白寫這半天!”
“喝杯茶歇歇再寫吧。”
餘烨端過玱遞過來的茶杯小啜一口。不得不承認,把姬飛巒的手藝學得最像的,竟然是這家夥……
看到餘烨的眼神裏閃過一點光,玱滿意地笑道:“母親,現代茶的配料比姬飛巒那會兒豐富太多了,我再給你試試其他口味如何?已經有那麽多新的好東西,不必再守着舊的那幾味配方吧?”
餘烨擡眼打量了他,把杯子放回他手中:“你試吧。”
事實證明,一個全心全意把熱情撲在你身上幾千年的家夥真的很可怕……他能準确摸到餘烨喜歡的每一種味道——簡直讓餘烨懷疑他在茶裏下藥了。
玱還非常謙虛地答:“沒有親手試過,本來我也沒幾分把握,母親能喜歡就太好了!那泡茶這種小事,母親以後可以随時喊我來做。”連餘烨愛使喚人這點都摸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