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時候的貴族皇室之間有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那就是“影衛”。只要願意支付大量的金子和寶石,就可以得到一只效忠自己的“影衛”。是的,是“只”,而不是“名”——因為,他們是鬼。
當然,富可敵國的那些大貴族或者皇室,會和影衛的飼養者長期合作,并尊稱他們為“影師”。
雖然聽起來像是被豢養的門客,但是影衛其實更像是被請進門鎮宅的地仙一般,在貴族當中備受尊崇。因為這種來無影去無蹤的鬼怪,沒有弱點、不死不滅,卻仿佛有他們自己的行事準則。沒有人敢用人類的規矩約束他們,沒有人敢強迫他們去做什麽事,更沒有人敢把他們的存在宣之于口或訴諸紙面——影衛和影師,就像是幽靈,出現在他們需要出現的地方。
八百多年前——也許沒那麽久,也許更久,淩記得不太清楚了,但是他記得那本是一個和平的年代。人類會給自己的時間線編很多年號節點,但在淩的腦子裏,對時代的記憶只有兩個标簽“戰争”、“和平”。
穿過金色琉璃瓦的風打在淩的長發上——彼時他被派去做一位宮廷教習,也就是教皇子和那些大貴族的世子們武術騎射。和平的年代,他時不時會去做這種事。若本家沒有召喚,能偷偷閑,他就去普通人家裏過過平凡人的生活。
反正要不了幾個百年,又會被戰事召喚。
不過說句實話,和平年代,還要去做影衛,對淩來說——好無聊。
這座宮殿兩百年前他早就逛遍了。後宮時不時因為哪個勢力的起落翻修、新建,他毫無興趣。所以眼前這灰蒙蒙的天空下滿目的琉璃瓦,只是他無聊吹風發呆看着的景象而已。
路過的守衛見到他坐在欄杆上,從來不敢說什麽——腰上挂着很詭異的鬼面令牌的人,見了皇帝都不需要行禮——在他們眼裏,這個穿着一身白衣的青年,一沒有軍功,二沒有錦衣加身,卻可以随心所欲在宮廷裏走動,沒人知道為什麽,也沒人敢多打量他。
永生就必須習慣的第一件事,便是“無聊”——坐在高處吹風是淩最常見的打發時間方式。
但是……無聊也無聊得不安生。
“你怎麽又坐在這兒?”
眼前這個鳳眼的小丫頭名叫李德雅,穿着一身紅色的襦裙,像只小狐貍,眨着一雙狡黠的眼睛,笑盈盈地望着淩。
李德雅雖然只是個貴族的女兒,但是是皇室宗族這一輩裏唯一一個女娃,所以被寵得不得了。剛十歲冒頭,簡直把皇宮當游樂園。
并且很不幸的是,她最大的愛好就是到處抓無聊放風的淩……原因也很簡單,因為她想學武,而長輩不同意,她就纏着淩偷偷教她。
當然,淩對這種不在他職責範圍內的工作沒有任何興趣。所以他垂眼看了看這個小丫頭,一閃身上房頂了。
房頂的琉璃瓦實際并不像它們遠看的那麽光澤整潔,沒人打掃,根本坐不下去。但是淩為了躲這個丫頭,硬是在房頂打掃出一隅給自己躲藏——皇親國戚他不怕,但是這種小丫頭死纏爛打,他能怎麽辦?
“淩衛!”李德雅高喊着,尖利的聲音從底下的走廊傳上來,“是王叔找你,你不要躲啊!”
淩揉了揉太陽穴……皇帝有事不在上課時間去演武場找自己,反而讓這小丫頭來找自己——絕對沒好事!
沒辦法,淩晃身出現在李德雅眼前,一言不發看着她。
李德雅對淩衛這種忽然出現、忽然消失的身法一點也不驚訝。雖然家裏長輩都諱莫如深,但是她隐隐感覺到了,淩衛可能和自己不是一種生物。
“王叔讓我找到你,帶你去勤政殿找他。”她的笑容裏滿是得意。
嫌麻煩地一眯眼睛,淩還是擡腳往勤政殿走。
對皇帝的召見那麽不耐煩的,大概也只有淩衛了。李德雅在心裏偷偷吐舌頭。雖然一開始她對淩衛淡泊名利的那種氣度很欽佩,但是沒幾年,她就漸漸發現事情不對——權力對這家夥來說可能真的沒用!
他到底是鬼還是妖精的這個疑問從八歲開始她就時不時會在想。
“陛下。”淩見了皇帝,只是微微一點頭,就算打過招呼了。
皇帝繃着一張故作威嚴的臉,對淩簡單交代了一下讓他順便指導李德雅學武的事。沒多解釋,就進內殿接着忙去了——仿佛他只是來走了個過場。
李德雅歡呼着圍着淩繞了兩圈,一臉勝利的笑容:“所以你快帶我去演武場吧!”
之前那麽反對的事,為什麽忽然皇帝就松口了?淩挑了挑眉毛,問李德雅:“你做了什麽?”
李德雅纏着淩兩年了,大概也知道他懶得跟多餘的人多話。所以立刻就明白他在問什麽,托着下巴想了想,回答:“我其實也沒做什麽。昨天,和往常一樣,對姑母一提這事,她忽然猶豫了很久。我就趁機拼命求啊。沒想到她就同意了!”說着她又蹦了起來。
淩垂眼看着眼前這個撒歡的小丫頭——類似的橋段他見多了,這丫頭大概過兩年就要被送走和親了。被犧牲掉的人,臨行前給一點微不足道的補償而已——宗族裏唯一的女孩子,從小被那麽寵着,大概也都知道她總會有那麽一天吧。
但是沒人告訴過她這件事。
當然淩也不會多廢話,讓他教,他就教了——和那幫六七歲的小男孩一起。
也許淩也存着一點私心,讓她學些拳腳功夫,嫁到那些邊疆部族去,不至于太吃虧。無論如何,逃跑的力氣總得有。所以淩一點也沒拿她當個嬌寶寶,做不好就是罰。
經常在演武場的大太陽底下,看到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德雅,對着冷臉的淩衛,眼裏噙着淚,委屈地抽着鼻子,卻一句不敢反駁——反正淩也不和她多話,話說多了,就只有馬步加一個時辰……
但是委屈歸委屈,李德雅卻從來沒有缺席遲到,刮風下雨都會準時出現在演武場。
并且,她無可救藥地喜歡上箭術——因為她始終起步太晚,體能不可能追上男孩。箭術成了她唯一可能超越她兄弟們的事。
于是淩又開始沒有安生日子了——李德雅整天纏着他讓他指導箭術。
“淩衛,”李德雅舉着弓箭,眼神中的堅毅和凜冽穿透了靶場的晨霧,“如果我十箭全在內環,你就帶我出宮去打獵怎麽樣?我知道你來去自如,宮裏的守衛對你來說根本形同虛設!”
十四歲的李德雅,已經初見成長的模樣,身形快速竄高,紅色的襦裙換成了紅色的利落勁裝,皮膚不像一般貴族女子細嫩,高高束起的長發,也不盤髻,像個男子般,有着一股非同凡響的氣勢。
但,這些對淩毫無區別。
“你愛射便射,我不會帶你出去。”淩靠在靶場的柱子上,冷冷地回絕了。箭術他早就沒什麽好教她了。李德雅總纏着他陪練,不過是想用各種說辭磨出個實戰的機會——靶場這幾個草靶子,早就被她射穿無數次了。
李德雅早已習慣——好像根本沒有任何事能打動淩衛。哪怕自己成長速度驚人,他這個做師傅的也從來沒露出過一絲一毫的成就感。
這幾年,她想盡辦法也沒能研究出淩衛到底是什麽生物。除了無欲無求的冰冷個性和來去無影的身法,一切都跟普通人無異。李德雅在心裏姑且把他歸類為某種地仙,能鎮宅祈福的那種——類似竈王爺……區別是他可能管武學方面的事。
“淩衛,”改天,李德雅又想出了新的說辭,“我大年初二生辰,你能逮兩只鷹給我當生辰禮,拿來練手嗎?”
宮裏豢養的獵鷹她沒法拿來練手,所以想讓淩給她逮野生的鷹。而且她問都沒問過,就理所當然地覺得淩能逮到鷹……雖然确實可以。
“正月我要回本家述職。”淩再次回絕。
“本家?你有家?”李德雅放下弓,驚訝地看着淩,腦子裏第一反應是竈王爺要回天庭。
姬家五年召喚一次家養的影魈們回去述職,所以淩正月确實沒空陪她玩。
“你家裏長輩沒告訴過你,就別多問。”依然是毫無波瀾地拒絕回答。
正月,很多人回了姬家祖宅,但是卻一點也不見新年的熱鬧氣氛——或者說,熱鬧的氣氛只是那些人類——在這個像個墓穴一般封閉的大宅子裏,每五年也只有這個時候能見到一點熱烈的氛圍。
淩換上他作為影魈存在的時候,總是穿着的一身黑衣——可能是為了讓自己從獵犬的身份裏喘口氣,所以特意選了一身白衣作為“淩衛”當差的衣服。但是一回到姬家,他就重新變成了那個“影子”。在姬家養的獵犬裏,淩算是很強的,但并不是頂級實力,所以能不起眼就盡量不起眼,一向是他的作風。
昏暗的大廳裏,淩在等着那些影師吃完團圓飯。周圍傻站着的很多同僚——按規矩,影魈不能在姬家祖宅裏四處閑逛。雖然互相都認識幾百年了,然而都不愛來往——哪怕是在這種人類最喜歡湊在一起熱鬧的節日呢。
“過年好,真的不喝一杯嗎?”掀開門簾主動走到他們中間來打招呼的,是那個被稱呼為“業先生”的男人。他穿着一件碧青色的長衫,一副書生的樣貌,總是溫文和煦地笑着,伸手把酒壺遞到他們跟前。
唯一一個伸手的是淩,略過酒杯直接接過酒壺,只是因為他還挺喜歡喝酒。淩象征性地和業先生碰了碰,端起酒壺一飲而盡。濺出來的酒潑在他鬓邊的長發上,但是他沒在意。
眼前這個好像只是個文弱書生的男人,一直讓他很介意。無論他什麽時候回本家,這個業先生始終都是那副而立之年的樣貌——在他呆在姬家的幾百年裏從無改變。所以他斷定這個男人是影魈。然而他的氣息和人類毫無差別,影魈對同類的氣息很敏感——這方面淩尤其敏銳,不可能有影魈瞞得過自己的嗅覺。
然而這個男人……他到底是什麽人呢?本家從家主到獵犬,都尊稱他業先生,他似乎只是一個謀士那樣的身份,有時又像是監督者。然而他對誰都很親切,好像從來沒有半點惡意。
“在宮裏還習慣嗎?”他小抿了一口酒,竟然像是拉家常一樣跟淩搭起話來。
“沒什麽習不習慣的。”淩依然很冷淡地回答。
業笑了起來:“雖說影魈性格大都不熱情,但是你也太冷淡了,在宮裏真的不會被為難嗎?”
淩一挑眉毛——那些毛頭小子,以為自己是個沒上過戰場的年輕人,卻不必向皇帝行禮下跪,不服氣來為難自己的确實不少,可是那又怎樣?打一頓不就好了。
那幫小子跑去跟皇帝告狀,反而被罰抄了幾百頁書,從此再也不敢忤逆他。不是皇帝偏幫淩,而是他實在拿淩沒辦法。下獄?上刑?貶職?哪個都沒用啊……只好教訓自家小子別給自己找麻煩。
“無所謂。”
業輕聲笑了笑,忽然長出一口氣,望着天花板,低聲說:“也差不多到時間了呢……”
“什麽時間?”意識到這家夥意味深長的語氣,淩下意識追問。
業回過頭,對他和煦地微笑:“和平太久了,你應該會無聊吧?”
“所以你知道什麽?”
業搖搖頭,依然是那種波瀾不驚,卻讓人覺得背後肯定有什麽的笑容:“只是覺得按照人類不安分的性子,該是時候鬧出點動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