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高興 她的劍柄上,除了綁着她的抹額之……
喝完糖水, 宋闕回到了自己房中休息,言梳房內的窗戶沒關,涼風吹過, 驚起她雙臂上的雞皮疙瘩。
言梳盯着碗底糖水裏飄着的紅棗碎, 認真想了想宋闕說的話, 越想,越覺得宋闕說得對又不對。
宋闕教她修煉的道路上,從不會直言點破,總是說半句, 留半句, 言梳大膽去猜, 她接下來要做的事就是宋闕所保留的那半句!
于是深夜,言梳先是跑去馬廄喂飽了宋闕的白馬,而後又敲響了謝大當家的房門, 等謝大當家騎馬離開客棧,幾步一回頭看向她時, 言梳就站在客棧後側的小木門旁笑盈盈地朝她揮手。
直到謝大當家的身影徹底消失了, 言梳才轉身回去客棧, 走到院中她擡頭朝上看了一眼,正對着宋闕房間的窗戶,此時宋闕站在窗邊微微側着身,目光意味不明地落在她的身上。
言梳迎着頭頂幾粒星辰,笑得尤為璀璨,她的臉頰微紅, 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明日再買一匹馬還你!”
宋闕啞然失笑:“為何不送你自己的馬?”
言梳拍了拍棕馬的頭頂道:“我的馬太小了,不配謝大當家威風凜凜的身姿啊。”
宋闕不問謝大當家去哪兒了,實際上她眼下能去的地方只有那一個。
肅坦城溫家, 溫秉賢的葬禮結束了幾日,尾已經收清了,溫秉初也不能在溫家久留。
溫老爺子與溫夫人瞬間老了許多,溫家大嫂這幾日都是以淚洗面,索性她孩子才生,尚有寄托可慰心靈,倒是溫秉初,就像是徹底變了個人。
在溫秉賢葬禮前,他剛回來時,溫老爺子見他險些沒認出眼前的人來。
分明只是分開幾個月未見,溫秉初周身的氣場都變了,戰場上的巨變讓他一夕之間猛然成長,身穿铠甲,腰間佩劍,文弱的書生臉上暗含肅殺之氣,也黑了些。
令人意外的不止如此。
溫秉賢的葬禮上人人都傷心欲絕,那些慕名而來的更是淚灑現場,唯有溫秉初筆直地跪着,一聲沒吭。
前方戰事吃緊,溫秉初與溫老爺子在書房談了不過半個時辰便要離開。臨行前,他去了溫秉賢的墓地,見到溫秉賢墓前有新上的三炷香,插香足有手指粗,險些高過了墓碑。
近來在他墓前哭的人有許多,溫秉初将那歪了的插香扶正,正正地跪在了溫秉賢的碑前,因四下無人,他才逐漸紅了眼眶。
溫秉初自長大以來從未哭過,這回眼淚倒是落得勤快,滿臉都是。
言梳曾說過,掃地恐傷蝼蟻命,愛惜飛蛾紗照燈,這是大善。曾經連肉也不吃的溫秉初,如今在戰場上也殺了許多人,染了滿身血,人總是會變的。
他沉默了許久才開口:“哥,有件事我很抱歉,你總說我是讀書人迂腐固執,我不認,現下我認了,我花了三天時間,不眠不休都沒能在屍群中找到她,他們都說她是逃了,我不信,我就是迂腐固執,就是不信。”
“她不是那種人,我知道的。”溫秉初深吸一口氣,輕輕拂過溫秉賢墓碑上的字,墓後大樹下發出細微響動,溫秉初立刻拔出腰間的劍敏銳地指向那處問:“誰在那兒?”
謝大當家出來時,面對溫秉初尴尬地咧嘴一笑:“我站久了,腿有些疼。”
溫秉初見到她剎那愣住,随後大步跑了過去,劍光刺得謝大當家眯起雙眼,那柄劍卻直直地插在了她身旁的樹幹上。
謝大當家瞪大了雙眼,見溫秉初惡狠狠地瞪着她,咬牙切齒道:“謝英!”
謝大當家只覺胸腔砰砰亂跳,心髒幾乎要從嘴裏蹦出,她第一次從溫秉初口中聽到這兩個字,莫名羞紅了臉,半晌只能粗着嗓子問:“幹、幹嘛?”
“你跑哪裏去了?!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在屍堆裏找你,手都快挖爛了,我看見夏達的屍體,以為你也死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很擔心你。
後面的話,溫秉初沒說出口。
謝大當家望着他,表情愣住,她慢慢擡手,右手輕柔地貼上了溫秉初的臉,手臂疼得微微發抖,她道:“你、你別哭啊。”
“我沒哭!”溫秉初擡袖擦了眼角,怒吼:“你現在是通緝犯!是叛賊!”
“你不是信我的嗎?”謝大當家戳穿他:“你與溫将軍說的話,我剛才都聽到了。”
“我……”溫秉初無法繼續口是心非:“你既然活着,為何不回來?既然打算藏起來,為何又要來這裏?”
謝大當家臉色微僵,道:“我受了傷,是言姑娘與宋公子救了我,我也聽說關于我的事了。我、我心裏愧疚,此事雖不是我所為,但我脫不開關系,夏達是我手下的人,即便我無心背叛,但改不了是個罪人的事實,我沒臉自辯,也無法自辯。”
她是沒打算回來的,若不是言梳與她說了一番話,謝大當家拾不起勇氣。
謝大當家沒繼續說,溫秉初也沒繼續問,二人沉默了片刻,她才點了點與自己的臉只有一寸的劍道:“拔了吧,你何時會用劍了?還有……這是我的劍吧?”
溫秉初頓了頓,道:“我的。”
“這上面還有我的抹額……”謝大當家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溫秉初瞪了回去:“我撿到了就是我的!”
“又不是多貴的東西,給你就是了。”她摸了摸鼻子,有些無語,溫二在沙場上練了點兒功夫,脾氣也變大了。
不過謝大當家看見了,她的劍柄上,除了綁着她的抹額之外,還挂了一枚玉璧。
她望着溫秉初的側臉,其實來的路上她想了許多,甚至想過等祭拜完溫秉賢,她就去溫家請罪,若溫秉初不原諒她,殺了她也行。
言梳說,她引以為傲的三樣,沒了武功,将來不能建功立業,但還可以無愧于心,哪怕是以性命為代價,也不能甘于宿命。
此時那些腦海中演練千百遍的話,統統化為雲煙,溫秉初信她,正如她當初冒雨追來想殺他,結果也選擇信他一樣。
謝大當家張了張嘴,道:“喂,溫二。”
“嗯。”溫秉初應聲。
“我受傷,日後握不動劍了,我那劍就送給你了。”謝大當家說完,溫秉初一驚,他看向謝大當家的右手,從方才開始就一直在顫抖。
心內牟然一酸,像是有針紮過似的,随後他又見謝大當家不太在意地聳肩道:“不過我會《千字文》了,這兩個月,還認了《百家姓》,就是《中庸》讀起來有些難……”
她話還沒說完,溫秉初便低頭湊在她的嘴角落下一吻,這回可真是将謝大當家親傻了,她雙眼從未睜過這麽大,仿若失魂般望着溫秉初,啞着聲音問:“你、你幹……”
什麽二字又被他的唇堵回了嘴裏,這回謝大當家是反應過來了,溫二親她了,主動的。
他在摟她的腰,仿若要将她揉進骨肉裏,他還卷着她的舌,咬着她的唇,掠奪了她的呼吸,親起人來,比她這個山匪還要蠻狠霸道,一點兒也不像個讀書人。
等溫秉初松開謝大當家後,她滿腦子就閃過兩個字——刺激!
溫秉初道:“沒關系,你想學,我教你,你的劍,我會好好使用。”
見謝大當家傻愣愣地還紅着臉盯着他看,溫秉初心下一動,還要低頭去親,謝大當家連忙推着他道:“你你你,你哥看着呢!”
這話有些瘆得慌,果然溫秉初嘴角抽了抽,他知道身後就是溫秉賢的墓,于是沉穩下來,抓住謝大當家推他時過于用力而顫抖的右手,細細撫着她的手腕,叫謝大當家好不自在。
他問:“你今後有何打算?”
謝大當家道:“梅林鎮的書齋建好了,我原是想在裏頭教小孩兒紮馬步打拳的……”
“你跟我吧。”溫秉初牽着謝大當家的手,另一只手牽過馬匹的缰繩帶她離開了這處,又重複了一遍:“你跟我吧,謝英,若我能得勝活着歸來,我娶你。”
謝大當家張了張嘴,還未說話,溫秉初又道:“跟我吧,謝英,你、你跟着我吧。”
不知是否是錯覺,謝大當家從溫秉初的口氣裏聽出了幾分懇求的意味來,她方才說的,是原先的打算,不過從離開梅林鎮後,她就沒打算回去了。是生是死,終是要與溫家有個交代,與溫秉初有個結果的。
不過所幸這些話,現下也不必說了。
謝大當家哦了聲,算是答應。
她看了一眼被溫秉初挂在腰間的劍,劍上玉璧于陽光下折了幾分光輝,明晃晃地投在了他牽着自己的手上,也不知是不是她視線太過灼熱,溫秉初走在前沒回頭,握着她的手卻緊了幾分。
送走謝大當家的第二日,言梳醒來時發現她一夜未關窗,放在窗邊的紅梅花瓣全都被吹落了。
言梳洗漱後小跑至隔壁,敲響了宋闕的房門。
宋闕見她捧着個只留幾支禿枝的花瓶,無奈道:“你身上都是寒氣,昨夜沒關窗?天已入冬,馬上就要冷了,你可別又病倒。”
“知道啦!”言梳彎着腰将自己花瓶裏的禿枝取出,又從宋闕房內花瓶裏勻了一半給自己。
宋闕見她如此,不禁笑說:“我今日再陪你去折幾枝回來。”
言梳嗯了聲:“順便再買匹馬吧,我覺得謝大當家不會回來,所以你那匹白馬也不會回來了。”
宋闕微微擡眉,盯着言梳的背影,沒忍住問:“你為何要去勸她離開?謝姑娘原本已經打算在梅林鎮安定下來了,去追随溫秉初,未必會比留下來安全。”
“梅林鎮安靜,謝姑娘沒了武功,留下來或許的确安全,但未必高興啊。”言梳轉身對上宋闕的視線:“若是為了心中高興,如何都可以。”
“而且你昨天不是已經給我提示了嗎?”言梳幾步跳到宋闕的跟前道:“你說這是她的宿命,但有時命運弄人,要看破它。若要破命,便不應命,不信命,誰說沒了武功就不能肆意潇灑,她還可以無愧于心,頂天立地。”
“你昨日……便是這麽與謝姑娘說的?”宋闕的聲音有些啞。
言梳點頭:“她聽了很高興,顯然她心裏也有這道聲音,無人提醒便認命,我提醒了她,我是不是做得很對?”
言梳難得的興奮,她一直覺得從她知曉夏達是原趙氏兵後,就一直不能安心,如今經她的手,經她的口,她總算做了一件自己覺得對的事,終有彌補,或許不遲。
宋闕看穿她高興的由來,便沉默着點了點頭,沒有告訴言梳,她昨夜舉動,的确改了謝大當家與溫秉初原定的結局。
那是他利用偶然,造成必然的結局,可必然中,多了言梳這一點意外。
索性,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不會改變,那在這落定的結局中,多幾人高興又有何不可呢?
他要改的命,并非小局。
宋闕揉着言梳的頭頂,問:“言梳,如此你高興嗎?”
“高興啊!”言梳道。
宋闕柔了雙眼,微微歪頭輕聲道了句:“小書仙高興就好。”
言梳抿着嘴,借着宋闕摸她頭頂的手,雙臂攬過去略微用力,把人拉下對着宋闕的嘴角親了一下,蜻蜓點水,目光瑩瑩。
那雙杏眼中倒映着宋闕的臉,有他愣怔的些微呆滞,不像仙。
言梳晃着宋闕的手,指尖細細磨蹭着他的掌心,問他:“那你高興嗎?”
宋闕捏緊右手,忽略幹擾,只望着言梳的眼,不知她問的是謝大當家與溫秉初,還是她親他。
密鼓入心,撞得人呼吸困難。
言梳的目光猶如一注熱油,燒得他渾身發燙、發麻。
“高興。”
他聽見自己是這麽說的。
那是他第一次,擯棄了不斷提醒的理智,沖出內心,輕若羽毛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