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青屏(下)
當清晨第一縷日光穿過翠綠枝條,灑落在結滿新露的草葉上,清清聽着清脆鳥鳴聲,慢慢睜開了雙眼。
篝火早已熄滅,大石頭擋住洞口,隔絕了大部分光線,洞內并不算明朗,她眨了眨眼,腦海仍是一片混沌茫然。
而後——很輕易地,她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人的懷中,那人從背後抱着他,手臂環繞着她的腰,或許是察覺到她在亂動,他收得更緊了點。
她轉過頭,看到的是少年□□的胸膛,清瘦而不單薄,随着呼吸在緩慢起伏。擡頭向上看,是正在沉睡的熟悉眉眼。
哦,是師弟啊。
嗯?是師弟!
一瞬間,昨晚的記憶湧上了腦海:昏昏沉沉的思緒、因為懶惰而任性不動彈的身體、喂到嘴邊的鮮嫩卻寡淡的兔肉。
以及灼熱焦躁的身體、清涼舒适的皂角香氣、迷亂之中不斷任性索求的自己、如願以償地得到了一遍遍耐心細致的撫慰……
哦,哦……發了點小燒,自己竟然這麽難伺候了嗎。
清清看着少年沉寂的眉眼,不自覺咬起了手指,如果沒記錯,她好像半夜又醒了好幾次,哼哼唧唧地說冷,不肯一個人呆着,非要和師弟貼在一起睡。師弟不願,她就一個勁地假哭,哼哼個不停……
天哪,怎麽會這樣,跟個沒斷奶的孩子似的要人照顧,實在是太跌份了!
她看着熟睡的少年的眼睫,忍不住後悔萬分,只想馬上捶胸頓足,好好嘆惋一番。
可惜人家現在還摟着她,她能捶到的只有他的胸,清清僵硬着身體,想将擱在自己腰上的手慢慢拿開,卻聽到少年輕嘆了一口氣。
“師姐,”他的聲音有些迷蒙低啞,“現在好些了嗎?”
她一驚,慌忙答道:“好,好很多了,我本來就說了,不用管我,我自己睡一晚也會好的……”
少年閉着眼,聽到這句話,他輕笑了一聲:“不用管?師姐可知道,自己昨晚有多纏人?”
他的手一點挪開的意思都沒有,仍然将女孩圈在自己懷中,清清只能保持着依偎的姿勢,他說話的時候,胸腔亦随之震動,聲音變得又悶又暧昧。
清清哼哧道:“我,我……”
裴遠時便繼續道:“不肯好好吃東西,也喝不進水,半夜不願一個人睡,定要我來哄着,才肯安寧一些。”
他睜開眼,看着懷中少女的臉龐,她的睫毛因為羞赧而輕顫着,口中讷讷而不成語,她這麽慌張,甚至都忘記将他推開。
她現在這個樣子,讓他很想吻她,但是不行。
別的倒是可以,裴遠時不介意讓女孩臉上的紅暈更可愛一些,他低聲開口:“師姐,你那麽任性,我能怎麽辦呢?你知道昨晚那些水,是怎麽喝進去的嗎?”
清清的臉仿佛要燒着了,她深深地埋下頭,不敢同眼前人對視。
知不知道?她當然知道!可是,這要怎麽說……
少年卻也低下頭,他深深地注視她,慢慢地說:“是知道的吧?我在這麽做的時候,師姐是有意識的吧?”
他在她耳邊低笑:“師姐喜歡嗎?我覺得是很喜歡的,要不然,怎麽會一直纏着我要,一分開,就哭鬧個不停呢?”
清清忍無可忍,她在他懷中猛然擡起頭,卻猝不及防撞到了少年的下巴,咚的一聲響,二人都驚愕住了。
清清率先跳起來,她捂着頭,朝正撐坐起來的少年大聲道:“這有什麽了不起的!你,你此先在洞窟裏面半死不活,我也這麽喂過你!”
裴遠時摸着自己疼痛難忍的下巴,一時間沒聽懂她的話,他呆呆地說:“啊?”
“就是——”少女叉着腰,氣鼓鼓道,“你身上中了毒,一直昏睡着醒不來,我用的道術必須喂血,但你喝不進,所以我也這樣喂你了,不然,你還怎麽好端端地坐在這裏氣我!”
裴遠時便愣在了原地,他想起了夢裏溫熱綿軟的白玉糕,清甜的、叫他反複品嘗、不願意吃掉的美妙滋味,竟是來自于這個?
但這并不重要,他從地上站起來,本就狹小的洞穴一下子顯得更加逼仄,他問道:“師姐用自己的血救了我?為何此先不說?”
清清瞪着他:“這有什麽好說的,人都救回來了……”
少年卻一步上前,靠近了她:“哪裏?”
她愕然:“什麽哪裏?”
“傷口在哪裏?放血的傷口,現在如何了?”
清清猶豫再三,還是挽起了袖口,将手腕呈給他看,細瘦白皙的腕間,一處十字形狀的疤痕猙獰地刻于其上,顏色深而暗,可見當時紮進去有多深。
裴遠時看着那道疤痕,很久都沒有做聲。
清清卻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看着吓人,其實也沒那麽疼,反正現在是一點不疼了。”
裴遠時仍不說話,他伸出手指,溫柔地觸碰描摹那處疤痕,而後蹲下身,低下頭,輕輕地吻了上去。
“師姐,”少年的聲音仍帶有晨間的喑啞,“我說過,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你可還記得?”
不等對方回應,他繼續說:“這條命本來就是你的,你救了它,它更應該是你的,我……”
“如果還有這種危險,不要這麽做了,好嗎?你大可以抛下我,逃得遠遠的。冒着被追殺的風險,流這麽多血來救我,實在是沒有必要。你不用覺得有內疚負擔,它本就任你驅使,它只想你能好,其他都不重要。”
少年的吻不斷落在她腕上與指尖,他低聲訴說着,其中的堅定不亞于任何莊重誓言。
被他親吻着的手終于掙脫了,清清用那只手撫上他的臉,而後用力地掐了一下。
“大清早的,能不能說點吉利點的話。”她咬牙切齒道,“我救你,難道就是圖這個?哪有這麽一本萬利的買賣……”
“先不說其他,我定是有完全的信心才這樣做,難道我會傻乎乎地自己流幹血,你又救不回麽?你這麽懷疑我,是多不信任我?”
“還有——”她的手移到少年的下巴上,用力一捏,強迫他與自己對視,看到那雙泛紅的,卻依舊明亮的眼眸,終于還是軟下聲調。
她跪下來,輕輕環抱住了他:“不是說好了,要陪我一起找到師父嗎?你想讓我碰到危險,先自己溜之大吉,把你扔在一邊嗎?”
兩個人額頭相抵,避無可避地注視着彼此的眼睛,清清輕聲說:“你覺得,我聽了你說的,就會這麽做嗎?你是看不起我呢,還是看不起自己呢?”
少年身軀陡然繃緊,他将女孩緊緊摟在懷中,一語不發。
清清嘆了口氣,撫摸他柔軟的發梢,少年還沒有紮起馬尾,頭發只是披散在肩上,看上去比平時少了幾分利落,多了點不可名狀的脆弱。
她拍拍他的肩:“好啦,別廢話了,今天的吃食還沒着落呢。”
淩亂的早晨便這麽過去了,當二人又出現在山坡上,旭日已經升得高高的,林中霧氣也所剩無幾,一切都變得明亮清朗。
裴遠時尋到了昨日的兔子窩,十分輕易地拎起一只肥壯的,小刀在其頸間一抹,那兔子立即劇烈地蹬起腿來,不消片刻,便沒了聲息。
他折回洞中去烤,清清卻沒有跟着回去。
烤兔子雖鮮嫩,但無一點佐料,實在是食之無味,山林深密,生長着的植物數不清,她想弄點可以入口的來稍加調味,就算加點鹹味也行呀……
不知道這裏有沒有鹽膚子,鹽膚子的果實鮮而鹹,可勉強代替食鹽來用,這種植物往往生長在潮濕密林中。
清清一邊回憶着,一邊提起氣力,飛林走葉,在樹枝中穿行,往更深更遠的山谷中掠去了。
在一處山澗邊,她果然尋到了鹽膚子,這株植物生得粗壯茂密,根部長滿了厚厚一層苔藓。她小心地靠近,想在繁茂枝葉間尋到那小而紅的果實。
果實還沒尋到,她卻先察覺到了異樣。
本來靜谧的幽深樹林,只有偶爾的風聲,此時卻隐約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耳力極佳,很快便意識到,是有什麽東西在附近。
少女當即躬身,輕而快地躍到了一旁的樹上,伏下身體,目光在看似毫無異狀的樹木草叢之中逡巡。
很快,她便發現了,東面一處茂盛灌木下,一只通體烏黑,脊背高聳的獸類正潛藏在那裏,那是——一只野豬。
并且是受了傷的野豬。
幸好不是什麽追兵,這座山是什麽方位,清清自己都還搞不清,料想他們也不會這麽神通廣大。
清清眯了眯眼,如果是平時,她面對如此兇猛的野獸,定不會輕易招惹,但現在——它明顯十分虛弱,身上有血跡,時不時回身舔舐自己的傷口。而她,正好也厭煩了不能飽肚的兔子肉。
豬兄,狹路相逢,休怪貧道無情了。
一柄匕首悄無聲息地從她袖口滑出,她輕輕一蹬,一個飛躍,便落到了離豬兄最近的那棵樹上,彈動了一樹的枝葉。
野豬顯然受了驚吓,它嘶鳴起來,後腿蹬地,鼻孔喘着粗氣,不斷威懾着來人。
這些在清清眼中只是虛張聲勢,轉換了視角,她更清楚地看到它身上傷得十分重,背部有一道長長的傷口,深可見骨,還在往外溢出鮮血。
她露出微笑,這頓烤豬肉已是勢在必得,在抽出匕首的前一刻,一個念頭卻閃過她的腦海——
這傷口不像是撕裂磕碰的,更像是刀劍傷痕,莫非有其他人——
下一刻,林中響起了一道冷冷的,屬于少年的嗓音,它介于青澀與成熟之間,不是來自清清所熟悉的任何一人。
那個聲音說:“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