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蘇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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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蘇羅(中)

“我的妹妹,去年冬天去世了,”她說,“她的靈魂沒有得到安息,仍時常徘徊在此處,我能感覺到。”

“每個蘇羅的兒女,生于茹布查卡,死後靈魂也該歸屬于茹布查卡,不然來生會找不到回家的路,迷失在大山之中。”

“請你幫我,指引她去該去的地方。”

清清不禁吞了口唾沫,沒想到千裏迢迢來到深山裏,依然要操起老本行?

聽起來難度并不算高,超度亡靈什麽的,簡直是信手拈來的尋常活計。

況且,師弟體內的餘毒還需筆墨法器來解,不知要消耗多少,村寨中物資有限,她雖作為賓客受禮待,對于這些稀罕物事依然不好貿然開口索取。

這下真是瞌睡送枕頭……

她心中已有了計較,但臉上仍是為難:“族長可否将情況說得更具體一些?比如,您是如何知道她的靈魂并未安息的呢?”

族長默然片刻,道:“這是一種直覺,一種和血緣親近的人相連才會有的直覺。”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她比我小四歲,去世的時候,也才十七。”

清清默默地想,原來族長才二十歲出頭。

“她出生的那年,還不會走動,只能在地上爬,她在樓上,我在樓下。突然間,我覺得心跳得很快,幾乎要喘不過氣,有一個聲音告訴我,馬上到樓上去看……于是我跑上了樓,看到她自己爬到了樓梯邊上,已經就要栽下來。”

“這是第一次,我發現自己和她有緊密相連的感應。”

“她七歲的時候,去山腳下很深的水中玩耍。我當時在寨中,也是一下子覺得渾身冰涼,頭很暈,直覺告訴我,是她出事了,但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裏。”

“我知道她在哪裏,沒有人告訴我,但我就覺得她在東南邊的山腳下,于是我去找,她果然在山腳的澗水中,已經昏迷了過去。”

“當然,她被救過來了,類似的事情又發生了幾次,每每她遇見危險,我總能有預感。”

“而現在我也能感覺,她并沒有離去。她的靈魂日夜在山中徘徊,偶爾會進村寨,到我的身邊來——我看不到她,但我感覺得到。”

話說到這裏,年輕的族長又開始沉默,她似乎陷入了回憶。

清清也随之安靜片刻,接着,她問出了那個想問詢已久的問題。

“那她,是因為什麽……”

仿佛蜻蜓點破水面,女子的眼睛從瞬間從迷蒙轉回清明,她回過神,帶着歉意輕聲說道:“啊,古拉丹她……”

“是自己殺掉了自己。”

清清強忍住自己的錯愕,她盡力讓自己不那麽一驚一乍:“這,是為什麽?”

正午的燦爛光束撒進窗棂,室內漂浮着的細小灰塵也看得一清二楚,女子高高盤起的發髻上也鍍了一層光暈。

“是啊,為什麽呢?”她帶着疑惑與哀傷,輕輕地重複了一遍,

看來,是問不出什麽了。

古拉朵還跪在地上,她好奇地往這邊偷瞄,清清覺得她應該聽懂了一半,古拉朵、古拉丹……難道……

族長順着清清的視線,也看向了有些躁動的少女,她輕嘆一口氣:“起來吧,總是這樣,要我操多少心呢。”

古拉朵如蒙大赦,忙不疊起身,走到清清身邊,緊挨着坐下。

族長又恢複了淡然,片刻之前那一點悵然仿佛從未存在,她開口道:“辛苦二位客人遠道而來,今天請先好好休息,別的事明天再說。”

“太陽已經升到最高,請和我們一起,享用茹布查卡賜予我們的食物與水。”

這是要請吃飯了!

清清和裴遠時起身致謝,族長點點頭,還未來得及說什麽,屋外陡然響起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似乎有人正往裏進。

衆人齊刷刷往外看去,只見門口逆着光站了個人,他看到屋裏的外來客,很是吃了一驚。

“你們——是漢人?”

這是一句地道的漢話,清清點了點頭,她驚訝地注視着眼前的青年,他面容清秀,有些瘦弱,膚色迥異于蘇羅人,十分白皙,最重要的是,他頭上一絲不茍地戴着冠,這顯然不是當地男性的發式。

沒想到,村寨中是有其他漢人生活的。

族長走上前,同這位青年低聲而快速地交流了幾句,過程中,青年時不時擡頭看向師姐弟,毫不掩飾臉上的驚異。

聽到最後,他更是肅然起敬:“二位道長年紀尚輕,竟已能獨自尋訪山水,游歷天下,我等着實敬佩。”

二位年紀尚輕的道長互相看了對方一眼,接着上前又是一番見禮寒暄,當然,清清負責外交辭令,裴遠時負責偶爾點頭。

“如你們所見,這個村寨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蘇羅人其實在此已經生活繁衍了近百年之久……”

一桌人團團圍坐着,桌上平攤着芭蕉葉,葉中間堆積着白花花的米飯,米飯四周鋪了雞蛋碎、花生米、辣子雞等菜式,還有一條酥脆焦香的烤魚。

說話的人是莫鸠,也就是先前那個漢人青年,他自稱來自大理,祖上是醫者,自己也通岐黃,這些年一直在外游歷。他孤身一人來到深山之中,想效仿神農嘗百草的故事,寫一部藥經……

結果一朝滾落山崖,奄奄一息中被上山打獵的蘇羅人救起,帶回了他們的村寨。

“我來此處已有半年了,”青年笑呵呵地說,“此地民風淳樸,我教他們說漢話,為他們行醫治療,他們也便歡迎我住下。”

他一邊說着話,一邊直接上手,将桌上的飯食捏成團,放入口中咀嚼起來,十分自然利落,顯然是早已習慣此地的生活方式。

清清也效仿着伸出手,揪起一塊黏膩的糯米飯,又掰了塊香噴噴的魚肉,夾在了飯中,又撒上幾粒花生,在手中不斷揉捏,捏成小球狀,小心翼翼地啃食了起來。

味道……沒什麽特別,但這種吃法實在少見,勝在十分新鮮有趣。

清清覺得脫離碗筷,直接用手吃飯很有意思,似乎找回了同年玩泥巴的趣味。她玩心頓起,一面同莫鸠攀談,一面手中不停,捏了一個又一個。

“茹布查卡不是某座山的名字,在蘇羅人是文化裏,他們把所有山都稱作茹布查卡。他們信奉山神,認為是山帶來了獸類、木材與水流,所以格外重視山中的一切。”

“道長當然可以理解成,山神就叫茹布查卡。所有蘇羅人,無論男女都必須會狩獵、會爬樹、會射箭……每年都要舉行比賽,比的就是這些,我剛來的時候有幸見過一次,嚯,那可真是大場面。”

“現在不是狩獵的季節,卻是耕種播種的好時候,所以家家戶戶都成天在地裏,少有往山上跑,這些天寨子裏可熱鬧。”

“你問道汀?他啊——”

青年的動作慢下來,他饒有興味地道:“我知道,你們救了他,道長是想知道,為什麽這孩子這麽孤僻,這麽奇怪,兔兒都沒有二兩肉的季節,卻背着弓跑到山上去?”

“他不是蘇羅人,是人們在某次圍獵狼群的時候撿到的。”

“五六歲的孩子,混在狼群中,兩手在地上刨着走路,像狼一樣撕咬生肉,對着月亮嚎叫,不會說話,只會攻擊,沒有一點兒人的意識……”

“狼群覆滅了,人們也發現了他,那麽冷的天,渾身赤裸,見人便咬。但他終究是個孩子,不是狼,便被人帶了回來。”

“呵呵,要教好他,可并不比馴服一只野狼簡單。先是關了半年,慢慢地訓,慢慢地教,露出牙示威便不給飯吃,一露出攻擊性就用鞭子打。就這樣過了很久,他終于能出來到陽光下,用兩條腿走路了。”

“饒是如此,他也跑了好幾次,跑回山中,去找曾經的狼群……這怎麽找得到?早就變成皮毛售賣出去了。一開始,老族長還派人去尋,最後一次便不尋了,說野性難馴,随他。”

“結果他又自己回來了,下着大雨,一個人站在村外,既不進來,也不離開,就這麽淋着雨直挺挺站着。”

“有人發現了他,又把他帶回來,道汀這才留下,再也沒走過。雖然偶爾會突然跑去山裏,但最後總能回來。”

“道汀這個名字,是把他帶回來的老族長取的,在蘇羅人的語言裏,是‘鋒利的刀’的意思。”

“這把刀果然夠鋒利,箭又準又狠,耳力極佳,能聽到對面山頭的小鹿在叫。回回集體狩獵,他都是成果最豐的那個,老族長眼力确實好。”

“你別看他這樣,其實這小子很聰明,六歲才開始像人一樣生活,七歲開始學說話,已經是很不錯。你們已經打過交道,可有聽他說漢話?是不是很流利?”

“是了,我才來半年,教他漢話不過幾個月,他已經能說得很好,至少比某些姑娘要好上許多!你說是吧,古拉朵。”

正埋頭吃飯團的古拉朵聞言,猛然擡起頭,惡狠狠地瞪了青年一眼,一拍桌子,就要去掐莫鸠的手臂。

清清也笑了起來,席上只有他們四個人,族長說她有事,不能陪伴客人。莫鸠是個能說會道的,大家很快熟絡起來,這頓飯吃得十分輕松愉快。

她看眼前正打鬧的二人,一邊往口中塞飯團,剛剛張開嘴,卻停住了。

有些吃不下了。

清清側過頭,看旁邊的裴遠時,他一直靜靜地聽,未出言半個字。

直接用手捏飯食,這樣的吃法無論如何都有些原始粗野,但由他做來,卻如行雲流水一般,怎麽看都很雅致,很好看。

看着看着,清清伸出手,在少年錯愕的眼神裏,把吃不下的飯團硬塞進他的口中。

裴遠時老老實實地被迫咀嚼着食物,清清看他這個樣子,忍不住生出逗弄心思,她笑嘻嘻地問:“好吃嗎,師弟,我親手捏的哦!”

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不懷好意,少年警惕地看着她,遲疑着點了點頭。

清清笑得更燦爛了:“那我多做幾個,你都乖乖吃了,好不好呀?”

裴遠時頓時明白過來,師姐這是想捏飯團來玩,但自己又吃不下,只能拿來給他消化了啊。

真是頑劣,五谷珍貴,是用來随意玩耍浪費的嗎?

這樣的師姐,必須好好懲罰一下才行。

于是在下一個飯團被送到嘴邊上時,裴遠時慢條斯理地張開了嘴,一口含住了女孩的手指,在她抗議的吸氣聲中,用牙齒不輕不重地碾磨了一下,才将她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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