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蘇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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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蘇羅(下)

這頓飯即将結束的時候,族長來了。

身着長筒裙的女子甫一進門,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四人紛紛站起,朝族長行了禮。

右手握成拳,按在心口上,微微躬身,輕聲念出:“茹布查卡。”

饒是前一刻還在同莫鸠打鬧的古拉朵,此時也是低眉斂目,規規矩矩做完了動作,安靜而虔誠。

族長問道:“食物味道可還習慣?”

清清颔首:“尚好,多謝款待。”

族長微微一笑:“不必如此拘禮,你此先說自己今年十五歲?”

清清答道:“五月滿十五。”

“那便是同古拉朵一樣大,”族長将視線投向一邊的小妹,“古拉朵九月滿十五,你瞧,她還完全是小孩的樣子呢。”

“你們年歲相仿,正好能玩到一處去,在寨子裏不必拘謹。莫鸠應當告訴了你們關于寨子的一些事?”

清清乖巧點頭:“莫大哥同我們說了許多。”

“這便好,別的也沒什麽,只是近日北山在進行祭祀,沒事不要往那邊去。”

陽光下,女子的眼睛溫柔地眯起:“萬一觸怒冒犯了茹布查卡,蘇羅人會被降下災禍。”

“既然知道會被降下災禍——”一道蒼老的聲音自門外傳來。

“古拉玉,你為什麽又讓異鄉人進來?”

出聲的是一位年邁的婦人,她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杵着一根拐杖,滿頭銀絲一絲不茍地盤成發髻,脖頸與手腕上戴滿了沉甸甸的銀飾,正用沉沉目光盯着屋內。

她方才說的是漢話,話語中的不悅之意無需揣測,已經擺在了明面上。

清清一驚,還沒來得及反應,其餘人卻紛紛行禮,比起方才族長進來更肅穆虔誠。

禮畢,族長擡起頭,輕聲說:“母親。”

母親?莫非這是莫鸠所說的,将道汀從山林中帶回來的那個前族長?

老婦人緩步走了進來,伴随着木拐杵地的篤篤聲,銀镯鈴铛碰撞,也叮當作響。

那張遍布深刻溝壑的臉上,一雙眼睛如林中蒼鷹一般銳利,她緊緊盯着茫然無措的清清,幾乎要将她身上看出個洞。

族長上前一步,低聲用蘇羅語說了句說什麽,語氣低柔,似乎在解釋與祈求。

老婦人停下腳步,也用蘇羅語回複,二人說了幾句話,在這個過程中,那雙眼睛始終注視着清清與裴遠時,帶着敵意剖析着。

忽然,老婦人拔高了聲調,她的眼神驟然陰沉,手中木拐重重搗在地上,毫不掩飾怒火。

族長仍是低着頭,聲音快而柔,卻十分堅定,她始終攔在清清身前,寸步不讓。

就這樣僵持了良久,終于,老婦人中發出聲冷哼,又将拐杖重重一敲,轉過身,立刻有服侍的人上前扶住她,一步步往外面去了。

臨出門之時,她側過臉,并未看着屋內,冷硬地說了句:“異鄉人,好自為之。”

拐杖聲遠去了,屋中氣氛微妙了起來。

族長的母親開場結尾都是用的漢話,毫無疑問,她是說給清清與裴遠時聽的。

莫鸠嘆了口氣,率先打破了尴尬,他走到族長身邊,低聲喚了句:“阿玉。”

族長搖了搖頭,示意無事,她轉身看着清清,略帶着歉意道:“方才是我母親,在我上任之前,蘇羅的首領是她。”

“年紀大了便有些固執,你們不必在意,我已經說服了她。母親的居所在村寨北面,你們平日……盡量注意些。”

被告誡的二人只有點頭。

“我先前拜托的事,并不着急,你們先住下,慢慢觀察着,我相信你們的本領。”

族長揉了揉額角,露出疲憊的神色:“近日忙于祭祀之事,平日裏少有在村寨中,如果有任何需要,去問古拉朵和莫鸠便是。”

“他叫裴遠時,你叫傅清清……”她笑了一下,“真是美麗的漢人女孩兒的名字,你同古拉朵一樣大,我一見你便覺得親切,今後我能這麽叫你嗎?”

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她微微點頭:“古拉朵帶你們去住處,今天好好休息吧。”

說完,她同早已百無聊賴的小妹交代了幾句,古拉朵雙眼放光,迫不及待地躍到清清身邊,拉住她的手。

“你們,和我一起睡!”她同清清耳語。

雖然是耳語,聲音卻讓屋內幾人全聽見了,莫鸠無奈道:“我是這麽教你說的嗎?”

族長也笑了,她揮揮手,示意他們可以離開了。

古拉朵忙挽住清清,朝門外雀躍地奔去,清清忙跟上她,裴遠時也走在後面。

莫鸠沒有随他們一起離開,出了木門,清清回頭望屋內望了一眼,她看見族長坐在椅子上,莫鸠站在她身側,正低着頭同她說話。

就看了這一眼,清清馬上轉過了頭,陷入身邊異族少女無盡的“莫鸠為什麽說我不對”之中。

清清只能解釋道:“只有睡在同一張床,才能被稱為一起睡。”

古拉朵長長地哦了一聲:“阿姐說,你們就住我的樓屋!”

“我的樓屋”四個字,她咬得極重,好似在炫耀。

清清忍不住微笑,她十分捧場地發出驚嘆:“你的?真想快些去看看。”

古拉朵便大笑起來,她拉着清清,跑過還帶着些許濕潤的長長石子路,繞過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杜鵑,停在一棟吊腳樓面前。

這棟樓比起先前族長接見他們那棟,要更新、更矮小一些,被刷上的桐油十分光亮,湊近了,粗壯木柱上還能聞到淺淡的植物纖維香氣。

他們仍是赤足上了樓,梯面并不算光滑,微微粗糙,還有些木刺。推開二樓正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小廳,走廊邊上還有幾道門。

“這裏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古拉朵快活地說,“原來有二姐,後來她不在了。”

清清注意到,說起逝世的古拉丹,她似乎并沒有太明顯的傷痛流露。

“這間,是你的。”她指着最裏的一道門,沖裴遠時道。

“你就在這裏!”她替清清推開中間那扇門。

一間古樸原始的小室出現在眼前,窗扉打開着,一眼可望見外面碧藍澄澈的天空,與天空下的翠綠山坡。

室內設了一架光禿禿的床榻,一個矮櫃,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物事。

古拉朵依然很興奮:“你的東西,只有這個?”

她說的是清清身上的包袱,它一直被背在清清身上,不想被注意都難。

清清點點頭,古拉朵又問:“這麽小,有什麽東西?”

“你有衣服換嗎?”

清清搖了搖頭,她意識到這個熱情的女孩想做什麽,果然,古拉朵快樂地說:“我的衣服給你!”

“你們漢人,喜歡幹淨,你現在要不要洗澡?”

這棟樓第一層沒有蓄養牲畜,只堆積了一些糧食作物,十分幹淨整潔。于是清清被帶到樓下一間側屋中,裏面放置了幾個木桶,還有一只大水缸。

這裏的氣溫類似于小方山的初夏,涼爽宜人,清清伸出手試了一下水缸中的溫度,就算不特意燒水,也能受得。

她披散了頭發,輕輕褪去衣衫,往身上一瓢一瓢地澆水。

已經過去了近十日,手腕上的痕跡仍猙獰,她用濕潤的手指慢慢拂過,不覺得疼痛,只有些微微的癢。

像少年的吻輕輕落在上面。

她垂下眼,任微涼的清水流淌過皮膚。

本以為會是一路栉風沐雨的流亡之途,卻突然得到了飽足的食物,潔淨的清水,遮風避雨的堅固屋舍,這一切美好得極不真實。

大山懷抱中看似閉塞原始,卻處處有着外來痕跡的神秘部落、梳着漢族發式又擁有苗人名字的游醫、來自年輕族長的語焉不詳但情詞懇切的委托……

靜室中的少女慢慢清潔着身體,她在心裏想,突如其來的安逸可供片刻休憩,但絕不能長久駐足沉溺。

這句話是從前有個人對她說的。

她閉上眼,看到了一個本早該模糊卻清晰如昨的影子。

那是一個女子,眉毛又長又挑,眼睛又透又亮,明亮又恣意,在她面前什麽難事都不算難事,她好像從來沒有煩惱。

但她偶爾也會露出柔軟又惆悵的神色,在面對清清的時候,她的聲音會比在任何人面前都要溫柔。

她說:“不就是一個磨合羅?娘能給你買一百個,但你若特別喜歡這個,就把那孩子打一頓出氣,打開心了,咱們再去買新的……當然是你自己打!你要出自己的氣,自然是自己動手。”

她說:“他又來找你了?他不是你爹……我說不是便不是,你看看你姓什麽,難道不是姓傅?下次他若還有膽來同你說話,你便把我剛剛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他!”

“那個道士是有點意思,你喜歡他?嘁,喜歡他帶你吃糖絲餅,還是喜歡他教你玩劍?不會只是喜歡他長得不錯吧,小小年紀,怎麽就跟你娘似的!”

她說:“清清小心肝,小寶貝,新澈二字,是祖父給你起的,我們都盼望你能一輩子順遂,一輩子如水一般澄澈,不要被世間污濁給沾了去……”

“但這怎麽可能呢?傅家的兒女,要見天地,要見衆生,要走很遠的路看更廣大的地方。那些污濁你須得看清、看透,這個“清”,是心中的“清”,心中有天地,所見皆清明,你記住了嗎?”

最後的時候,那張漂亮明媚的臉沾滿血痕,她依然笑着說:“清清,不要怕,你就站在這裏,好好站着,一點也不要動,讓他們看看,我們傅家人到底是什麽種!”

那些話語和笑意,經受了上千個日夜的沖刷,仍沒有絲毫褪色,它們像烙印一般深深刻在女孩的心上。

它們在失意孤寂時是溫柔的撫慰,在惶恐茫然中是嚴厲的訓誡,女孩銘記着這些,像銘記一個溫暖而沉重的故事。在這個故事裏,她被深深地愛護着,真切地期許着。

叫傅新澈的女孩自那以後的每一步,都與這個故事中的人有關,她的确走了很遠的路,到了很廣大的地方,見到了很多人和事。

她已經能用自己的雙手去為自己出氣,也看透了世間許多污濁,她有自己的期盼與堅持,也遇見了能夠讓她信賴的人。

但偶爾,女孩還是會十分想念她,在不能觸碰到她的時刻。

那是後來這一生的所有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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