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困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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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困局(上)

突然傳來敲門聲。

清清的動作一頓,她撥開額上濡濕的發,朝門望去。

緊閉的門外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清清?我給你拿衣服哦。”

是古拉朵。

那個聲音又問:“我能進來嗎?”

清清遲疑了一瞬,她現在赤身露體,但對方也是女孩,也沒什麽好避諱的。她朝門外說:“進來吧!”

于是門被推開一條小縫,紮着長長發辮的異族女孩一頭鑽了進來。

她懷中抱着一疊衣裳,掩好門轉身,擡頭看到清清的身體,發出驚嘆:“你真白!就好像……”

她苦索片刻,終于想出形容:“好像被切好的地瓜。”

清清本來被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聞言卻笑了起來:“真的嗎?”

古拉朵使勁點頭:“真的,就是有些瘦,寨裏九歲的孩子,也能掰手腕贏過你。”

清清撓撓頭:“這怎麽可能?我力氣其實很大的……”

古拉朵卻得意一笑,她将右臂橫在清清身前,拳頭用力一握,本就緊實的肱臂立刻隆起飽滿的肌肉,她将手臂往清清面前送了送,示意讓人捏一捏。

清清于是伸手去捏,果真十分緊致結實,她看着眼前像頭小牛般漂亮健壯的女孩,真心誇贊道:“好漂亮,好厲害,我也想這麽強壯。”

古拉朵聞言,放下的手臂卻重新朝清清伸了過來:“給我摸摸你的。”

清清一驚:“我,我沒什麽好東西……”

“我都給你摸了,你也給我摸一摸!”小麥色皮膚的女孩嬉笑着纏了上來,清清低呼一聲,手中的水瓢在推搡間不小心澆了古拉朵滿頭滿臉,窄小的室內充斥着女孩們的笑鬧聲。

地面濕了又幹,這個澡洗得無比漫長,古拉朵衣服被打濕,索性全脫掉,一頭紮進大水缸裏,也泡了個澡。

她趴在水缸沿上,一下下地摸清清的頭發,它們又黑又軟,迥異于蘇羅人剛硬的發質,讓她有些愛不釋手。

“我從來沒見過其他漢人女孩,”古拉朵把玩着濡濕的發梢,輕輕地說,“她們都像你這樣好看嗎?”

清清閉着眼靠在水缸邊,說:“每個女孩兒像我們這般年紀的時候,都是很好看的,難道阿朵不好看?”

古拉朵嘻嘻一笑:“我才不管我好不好看,只要夠強壯,能騎馬射箭就好了。”

她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麽,一下子站起,嘩啦啦濺了滿地的水。

“我拿我的衣服給你穿!這些,這些,還有這些……”她将先前帶來的東西一一抖開給清清展示,“這些裙子,都是阿姐給我做的,但我不喜歡,穿着它們,連樹都爬不上……它們都是新的。”

古拉朵琥珀色的瞳仁閃閃發亮,充滿了期待:“我教你換上吧?”

微風習習,拂過綿延山坡上起伏的綠影,偶爾有鷹高高飛過,在碧波之上投下影子。

裴遠時站在二樓的窗前,注視着這片盎然翠色。

村寨內的建築以草泥築成的棚屋為主,吊樓只是少數,他站在這裏,可以将大半個個村寨盡收眼底。

整潔利落的石子路貫穿了南北,南邊是入口,設立了一道寨門,由蓬草紮成檐,簡單而質樸。再往外,便是大塊大塊的田地,幾架水車正轉動不停,地裏勞作的居民清晰可見。

田地連綿包裹了整個村寨的東邊和西邊,至于北邊——是險拔高峻的深山,樹影重重,什麽都看不真切。

他想起族長的話,她說北山在進行祭祀,中午那個年邁的前族長的居所也在北邊。

族長的暗示明顯得不能更明顯,既是外來者,村寨中有些地方,還是不要貿然擅闖。

裴遠時站在窗扉的陰影後,凝視着正在屋舍之間穿梭追逐的孩童,他們笑聲在很遠處都能聽得見。

在這樣的笑聲裏,少年微微眯起眼,他有一處有趣的發現。

從進寨到現在,他似乎還沒見到……

少年的思緒被打斷,他看見石子路的另一邊,遠遠走來了一個女孩。

她的裝束同其他蘇羅女性一樣,小而窄的無領上衣,貼身長筒裙,赤着腳踩在灰色石子路上。

女孩頭上頂着一個水罐,似乎是不太習慣這種姿勢,她右手扶着水罐把手,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此時的陽光又輕又亮,它們灑在她皮膚上,讓她好像在發光。

裴遠時靜靜地看着少女慢慢走來,她盤起的頭發下纖長的脖頸,她因為小心謹慎而微微僵硬的手臂,她裙袂下偶爾顯現的漂亮小腿。

他将這些一一看過,目光前所未有的溫柔,

他看着他的女孩一步步向他走來,并且對自己的美麗渾然不知,對這道藏掩在窗扉之後的目光渾然不知,對目光中的無限愛意與渴望也不知。

只有風和陽光伴随在她身邊,沒有任何驚擾,這樣就十分美好。

他的女孩本該如此美好。

她越走越近,那雙清澈的眼眸不知在看着誰,忽得彎起,盛滿了明亮笑意,她快步走向前,消失在了他視線所及的範圍中。

而後,樓下門吱呀一聲被打開,赤足踩在樓梯上的聲音隐隐傳來,裴遠時能想象,她抱着水罐,慢慢拾級而上的樣子。

腳步聲越來越近,最終停在了他門前,門只是虛掩着,并沒有合攏。

少年背對着門,仍在看着窗外,似乎對于女孩的到來毫無察覺。

清清早将水罐放在了廳堂中,她蹑手蹑腳地走近,看見師弟正忘我地欣賞景致,好似十分遲鈍,不由得起了壞心思。

她将腳步放到最輕,一點點往前挪,在離他僅半步遠的時候,猛地撲上去:“嘿!在看……”

在她将要觸碰到時,少年突然轉過身,清清猝不及防,直直地撞進了他懷中。

“師姐,”他假裝疑惑,“你這是在做什麽?”

清清狼狽地後退一步,摸着被撞疼的鼻子:“沒,沒什麽,腳滑了一下。”

裴遠時并不肯放過她:“師姐剛剛不會是想吓唬我吧?”

清清立刻作不解之狀:“怎麽會!你以為我同你一般,喜歡這種無聊把戲。”

裴遠時頓了頓,他并不覺得自己有玩過這種把戲,師姐扣帽子一向是很順手的。

怕他還要問,清清連忙挺直腰杆:“你難道沒發先我身上的不同?”

裴遠時靠在窗邊:“……不同?”

清清不滿地說:“衣服呀!”

少女大大方方地在原地轉了一圈,甚至擡起手臂,模仿了幾個舞蹈動作:“怎麽樣?”

少年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聲音有些低啞:“好看。”

清清開心道:“是吧!雖然看上去簡單,但我仔細看過,鎖邊上竟然有暗紋。還有這顏色,好像是這邊特有的蠟缬之法,我從前只在書上看過……”

她喋喋不休,全然沒意識到方才那句好看并不是在說衣服,只是在說她。

裴遠時也不打斷,他耐心地聽完她的講述,偶爾點頭附和,眼睛始終專注地看着她。

終于,話題告了一段落,二人之間沉默了片刻。

“我發現了——”

“我注意到——”

突如其來的默契讓雙方都有些愣神,清清眨了眨眼,率先開口:“你發現了什麽?難道同我想說的一樣?”

裴遠時道:“我發現村寨中幾乎都是女子和孩童,來到這裏近半日,我竟未看到任何一個成年男子。”

“你漏了一個,”清清狡黠地說,“莫鸠。”

裴遠時微微颔首:“我懷疑,村中男性的缺席,也許同北山上的祭祀有關。”

清清附和:“我也是這麽覺得的,如果整個村寨的男子都參與了,那這應當并不是什麽秘密,我待會兒問問古拉朵,她或許能直接告訴我。”

她停頓一下,又說:“族長的委托……你也聽見了,你有沒有覺得她特意隐藏了些什麽?”

裴遠時淡淡地說:“何止隐藏,她根本就沒說出什麽重要內容。”

清清陷入思索:“但她對妹妹的擔憂是真實的,我先前同古拉朵說了許久的話,倒是從她那裏得來了許多有用的信息。”

這是有話要說的架勢,裴遠時指了指一邊的床榻,示意可以坐着說。

洗個澡的工夫,已經有人送來了席被并将其鋪好,清清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又拍拍一旁的位置,示意他也坐過來。

“古拉朵和族長并不是親姐妹。”她一開口,便讓裴遠時吃了一驚。

“那是很遠的山中,其他部族之間發生了械鬥沖突,有個女子不想被俘虜,帶着她襁褓中的孩子逃了出來,她在山中獨自生活了兩三個月,終于因為傷病支撐不住。”

“秋獵的蘇羅人發現了她,她當時幾乎沒有了氣息,但身邊的孩子哭聲卻嘹亮有力,蘇羅人弄清楚原委後,便把那孩子帶了回來。那時族長古拉玉也才七八歲,古拉丹兩歲多,她們和這孩子一起長大,情同姐妹。”

“前年,古拉玉繼任族長,便将這個撿來的孩子賜姓古拉,從此她叫古拉朵,在這之前,她只叫阿朵。”

裴遠時沉吟:“竟然有這麽一層,那只有已經去世的古拉丹才是族長的親妹妹。”

清清點點頭:“正是因為這樣的身份,當道汀剛來到寨子裏時,阿朵便關注着他,經常去同他說話,陪他玩……當然,道汀那時候并不怎麽回應就是了。”

“阿朵真是個善良熱情的姑娘啊……”她喃喃道,“她将道汀視為同伴,他動辄消失幾天,村中無人在意,只有她關心他,大半夜冒雨上山四處找。”

“古拉丹去世後,她真心實意地認為,蘇羅人的靈魂會回歸到山上,用另一種方式守護村寨和茹布查卡,直到下次再重新降生。”

“進村之前,我們還在森林中的時候,她拉着我去看一些溪流和樹木,她說那是阿丹的嘴唇,因為同樣能發出好聽的聲音;那是阿丹的頭發,因為同樣茂密修長;一汪汪泉水是阿丹的眼睛……”

“我當時沒怎麽聽懂,現在卻全懂了,阿朵說她經常跑到山上,同大樹說話,同石頭說話,她相信古拉丹的靈魂就藏在這些事物中間,她多和它們說話,那古拉丹轉生之時就不會忘掉她。”

裴遠時皺起眉:“族長到底是什麽意思?僅僅只是感覺古拉丹的靈魂徘徊不去,好或壞,一切都憑她一句話,這委托聽起來簡單,實在是最難的要求。”

“族長說是她自己殺死了自己,”清清輕聲說,“我以為,是那個意思……但凡自我了結的人,定是有什麽執念或苦痛,我試探着問古拉朵,她竟全然不知。”

裴遠時安撫道:“不必過多煩憂,族長不是說此事不急麽?更何況,若有古拉丹的生前之物,師姐可以像上次解救蘇少卿一樣徐徐圖之。”

“這便是重要的一點,”清清長嘆一口氣,“蘇羅人的喪葬習俗,他們會将死者生前所有私人物事付之一炬,再将灰燼抛灑到深山中,意為靈魂皈依茹布查卡。”

“而且,你可知他們如何處理屍身?”她擡起眼,定定地注視着少年:“放入河流之,順水而去,一切都無影無蹤,不剩半點痕跡。”

作者有話要說:??魔鬼甲方古拉玉(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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