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孑坐在餘烨房間的飄窗上,看着餘烨低頭在書桌上搗騰什麽東西,又擡起頭,視線穿過房門,看到獨自在客廳枯坐的淩。
“壽命長的生物,執念也長。”孑忽然感慨地開口,“一旦動了感情,若就這樣驟然經歷失去,可能就是永世的悲恸。”
他竟然那麽好心沒奚落淩?餘烨擡起頭,給了他一個莫名的眼神:“好像你經歷過似的。”
孑聳肩:“沒經歷過,見也見過。”
蛟給淩煮了一杯咖啡,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輕拍他的肩膀:“先生說了月沒事的,別難過。”
淩沒去看她,只是輕聲嘆氣道:“我和月臨時換了身份,所以才會變成這種局面。對方是沖我來的。”
“別瞎自責,有人算計你,難道還會提前通知?”
“我不是在自責。假如對方一開始就知道了月和連會在那個時候落單,根本不必準備姬旦藝的血那麽大費周章,直接吞掉她們就好了。”淩把額頭埋進自己的雙掌,低聲嘆氣道,“我是在後怕。”
“那麽說也對,她倆這次逃過一劫确實僥幸。不過既然結果已經是這樣,就不要再焦慮了。”蛟一邊輕聲安慰他,一邊拍着他的後背。
月在迷迷糊糊中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變輕了,經脈都順暢了很多。之後就一直能聽到耳邊淩的聲音在回蕩,但是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只知道他的語氣很難過。她想開口安慰兩句,但又完全使不上力氣。
她在混沌間,看到了醫院停屍房慘白的燈光、也看到夜幕裏繁星一般的燈火……
餘烨對自己說:“我保證你不會再餓肚子了。”
蛟對自己說:“牙刷要上下刷,牙膏別沾水……啊算了反正你也不會蛀牙。”
連對自己說:“市中心的商場新開了一家甜品店,芋泥奶茶在網上好評爆表!”
周天楊對自己說:“你喜歡吃這個,多吃一點。”
疾對自己說:“你下死命令之前能先跟我打聲招呼嗎小祖宗?”
耳邊閃過很多人罵自己不知檢點的聲音……
但是淩哀傷的眼神穿過了那些人重重疊疊的臉。讓那些話語變成一片片細碎的雪花,全都消失在視線盡頭。
我得去找淩!
他在等我!
……
“淩!”月猛地蹦起來,卻發現自己周圍漆黑一片,什麽都沒有。
“你醒了?”淩的聲音欣喜若狂。
淩疾步跑進卧室把她吐出來放在床上。所有人聽到動靜都立刻烏泱泱跑進卧室,圍着月上下打量。
蛟湊上來,報了兩道高數題目,問月還記不記得公式。
月脫口而出就答出了公式。所有人都長出一口氣。餘烨遞上來一個小瓶子,讓她喝了。
月乖乖接過來喝下去——是餘烨的血裏摻了不知道什麽。她擡起頭,看着周圍人的表情,一時有些懵:“我是不是差點死了?”
“是,照理說你應該已經死了。能活下來是奇跡!”餘烨收走月手裏的空瓶,遞過連手裏的毛巾給她擦擦臉,“你做了什麽?”
月努力晃晃還有些混沌的腦子:“我好像嘗出姬旦藝的血味,在想這家夥不可能是姬旦藝的獵犬什麽的……後面的,我就想不太起來了。”月好像忽然又想起來什麽,“姬旦藝她沒事吧?”
“她好的很,你還擔心她?”淩沒好氣地說,“雖然這件事不是她的錯,不過你還是離她遠點,她說她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殺了她兒時的影魈玩伴。”
月聽了,垂下眼睛嘆氣:“我沒事了。姬旦藝也挺可憐的,不用那麽針對她吧?”
餘烨把拳頭在手心一捶,語氣豁然開朗:“雖然只是我的猜測——說不定,月沒被姬旦藝血液裏的怨念殺死,是因為她對這股怨念心存悲憫?”
聽了餘烨的推斷,淩也低下頭思忖起來:“這家夥确實說過姬旦藝出生就沒見過自己的母親,很可憐什麽的。”
孑插嘴道:“我覺得八九不離十。影魈存世的邏輯是人類的因果哲學——因為正向的業果變強,因為負向的怨念衰弱死亡。能對抗恨意的是愛和悲憫——很符合那種哲學的邏輯。”
“不管是因為什麽,你沒事了就好。”餘烨收回月擦過臉的毛巾,對周圍的人說,“我們先出去吧。”
孑出門前路過淩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淩見他們都出去了,故作輕松地對月笑笑:“難得他們不看我笑話。”
月的表情卻一點也不開朗:“我在混沌中,一直有聽到你的聲音。讓你難過了,對不起。明明你都告訴過我,你不在的時候不能魯莽。”
淩在床邊坐下,把月攬到自己肩頭,下巴在她的頭發上輕輕蹭:“姬晟禹早就計劃好了,還刻意去行政樓拖住先生,用另一只強大影魈的氣息覆蓋了你那邊的氣息波動,并把鄭靈傑也卷進來。安排那麽周全,你肯定會中計。是我沒提高警惕。”
“我暈過去之前,忽然想起早上你看我的小本子,我很害怕那會是永別……我一想到你難過的眼神,就驚醒了。”月擡起頭觀察淩的表情,“淩你是不是經歷過什麽可怕的事?”
“也沒那麽嚴重,只是一個故友而已。有機會再告訴你吧。”淩把臉埋在月的發間,雙臂收緊,聲音微微發抖,“我差一點就失去你了……”
月輕輕撫摸他的後背安慰道:“我已經沒事了。”
“要不最近你一直呆在我邊上吧?在姬家的事了結之前。”淩的聲音有些輕,微微露出一絲懇求。
“那考試怎麽辦?”
“我看了考試時間安排,我們後面還有兩場考試撞車。我讓孑替我,我去你考場陪你考試。”合着早就安排好了……
月想到今天那麽千鈞一發的情況,就沒法覺得淩是矯情。何況現在也無法确定玱到底是不是主使——雖然月覺得他肯定不是。但是恐怕沒那麽簡單讓淩放心。所以不如就由着他當這個連體嬰好了。
淩大概把姬晟禹和姬旦藝的事對月解釋了一遍:“所以,先看看明後天玱會不會帶消息回來。先生的意思,他既然已經讓玱去調查,若自己又去找姬晟禹,可能讓玱感覺自己不被信任——怕因此造成龃龉。于是決定暫且按兵不動,看看玱會如何調查。”
月聊了沒一會兒,就開始犯困,總覺得疲勞感很強烈。
“受傷了就是會這樣的,我之前受傷的時候也容易犯困。”淩低頭親了她的額頭,“休眠吧,到我身體裏來睡,比較安靜——那幫家夥晚上肯定又要聚在家裏。”
月點點頭,還原成一顆小珠子,消失在淩手心裏。
淩總覺得把這小家夥放在自己體內才能安心,否則總是心有餘悸。
月感覺自己睡了很久很久,夢境流水一般在腦子裏不斷地刷新。
從自己還是一只黑貓的時候,好奇驅使走到淩的腳邊,他卻對自己視而不見開始;到蛟教自己穿衣服、梳頭的時候,淩從房門口走過,完全沒興趣朝這邊看一眼;後來淩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回過家之後,一進門就對着自己衣冠不整的人類模樣露出一瞬間疑惑的表情;再後來,自己不好意思吃白飯,于是學會了做飯。但是味道很古怪還半生不熟,餘烨和蛟都沒吃超過三口,只有淩完全不挑食,一言不發地吃完就匆匆出門了;自己剛學睡覺的時候,總是怕變回影子所以睡不深,迷迷糊糊間感覺到過兩次淩來給自己和連蓋了毯子;學習用手機的時候,完全不會打字,蛟去做外科醫生了,所以淩只好耐着性子教了她們三次——點點滴滴、零零碎碎,都是過去關于淩的瑣事。
夢裏每一個畫面都像是蒙着白霧,只有淩眼睛裏微微的藍色光芒,特別清晰耀眼。
月醒過來的時候,淩沒有像以往一樣立刻和自己搭話。
“淩?我們在哪裏?”
沒有反應。
“淩?”月的聲音變焦急。
“待在我體內別出來!”淩終于回話了,但是語氣非常可怕。
“你在戰鬥嗎?”月焦急地站起來。
淩沒有再回她的話。月在原地油煎似的來回踱步,卻不敢再抓着淩追問。
玱回來了。
但是他的狀态不對勁!上來就在對着餘烨嘶吼,還一直喋喋不休地在自言自語,狂暴得膨脹開來把整個大學城都覆蓋起來。
“母親為什麽你只對着他們微笑?為什麽唯獨我不行?”
“我把那些全都毀了!母親您只看得到我就夠了!”
“為什麽?為什麽母親不能信任我?”
……
還好姬旦藝傳回消息,餘烨提前做好了準備,才用本體及時壓制住玱,沒讓暴走的玱吞掉淩他們。但是一直僵持,對餘烨來說也非常勉強。
他們倆僵持着扭在一起,天上仿佛落下藍色的極光。好在今天天氣非常晴朗,陽光穿透這濃烈重疊的藍色,灑下來略微發藍。但是若不細看,倒并不會發現問題。
姬家的獵犬在玱的示意下傾巢出動,雖然不是他們這三只影魁的對手,但是數量不少,又有飼主幫他們,一時處理起來非常麻煩。
疾戰意高漲:“之前就說過要向姬家好好報仇,結果一直沒機會動手。現在終于可以放手鬧一場了!”說着,他化成本體,遮天蔽日的黑煙和半空中幽藍色的雲霧混在一起。
在大學城的人類感覺,可能會覺得天氣陰晴不定。一會兒晴空萬裏,忽然又黑雲壓城;自己的頭頂明明是一片碧空,十步以外的地方卻烏雲籠罩。倘若他們擡頭仔細看,還會發現天上的雲就像投影的幕布一般,時不時有幾個黑灰色的影子從上面略過去。空氣中還飄着若有若無的黑煙,就像一陣一陣吹過鼻尖的pm2.5。
這種感覺仿佛被關進了卡住的老式磁帶播放機,眼前畫面時不時閃跳、失色、或曝光過度,還夾着不少黑色雜點。
連藏在蛟體內,指示着蛟挨個找到那些持有道具的影師,精準點殺——其實只是打暈并搜羅走他們的道具而已。
有了之前在運動場找構築符的經驗,連一下子就無師自通了如何找到這些影師的道具,除了比運動場那會兒多花點時間擴大搜索範圍之外,完全駕輕就熟。
連已經意識到,無論什麽影師道具,利用怨念會對影魈産生的影響,都是其最基本的底層原理——就好像家電無論發揮什麽功能,最基本的動力都是電。所以自己找起來非常方便。再配合蛟不受影響的特性,大概就是餘烨早就準備好的對付影師的秘密武器。
因為連誕生在亂葬崗,對人類的怨念、恨意,格外熟悉。剛誕生之初,本來應該會迅速衰弱而亡。餘烨卻一直用自己的血悉心澆灌,把原本不會有心智的普通影魈硬生生養出了人形——普通人類的血,絕不可能在那種環境裏養得出影魈,也就餘烨能做得到。
本來連也很奇怪,自己這種不起眼的家夥,随處可見吧?餘烨為什麽對自己那麽執着?
餘烨說他研究了兩千多年,要如何追蹤怨念這種東西——其結論就是連。自己可以說就是餘烨的研究成果——實驗室裏培養出來的人造人那種感覺。
蛟一旦點殺了所有影師,淩、疾、孑他們三個就可以放開手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