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烨已經感覺快到極限,玱的力量仿佛正在從自己的指縫裏掙脫出來。于是他只好試着與玱對話:“你不是說要做我的獵犬嗎?怎麽讓你回姬家查點事,你卻搞成這幅樣子?工作能力呢?”
玱卻仿佛根本聽不到餘烨的話,只是依然在快速喃喃自語:
“母親為什麽不喜歡我?我把母親喜歡的東西全都吞噬,母親就會喜歡我了吧?”
“母親為什麽不相信我?我明明那麽努力地只當一只貓而已,為什麽一定要忌憚我?”
“我恨那些分散母親注意力的事物!”
……
“玱你聽我說!我沒有不相信你!玱!”
可是玱完全沒在聽。并且,眼看着玱身上的藍光越來越刺目——說不定因為對手是餘烨,他已經潛意識地壓制掉一部分力量了。但是那噴薄而出的怒意,始終無法攔堵。
餘烨幾乎沒有用本體戰鬥過,甚至幾千年來露出本體的次數都數得過來,他本來就不太适應自己這種狀态。更遑論拿出全力來阻攔玱的力量。
已經不行了……餘烨的心神開始打晃——這是影魈的體力到極限了吧?就像暴露在太陽光下垂死掙紮的影子,那太過刺目的眩光,終于從崩裂的防守壁壘裏一點點漏出來。
恍惚間好像聽到淩在對月說:“你待在我體內別出來!”
月那小家夥?
能對抗恨意的是愛和悲憫。
愛和悲憫嗎?能對抗祎瑜玱身上那可怕的恨意嗎——餘烨也沒想到自己會有窮途末路到相信這種天真邏輯的一天。但是眼下已經沒有任何辦法……
他松開了手,巨大的本體迅速縮塌成一個人的體型。藍色光芒退掉之後,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穿着尊貴華美的拖地長袍、墨黑色的長發如瀑傾瀉在地面(因為業不會盤女人的頭發,所以只能這麽披散着。但是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細節的時候。)
“玱兒。”平山太後對着那道直連地平線的藍色光芒,柔聲呼喚。
“母親!”玱果然聽到她的聲音了。
漫天的藍光果然停止了膨脹,迅速收縮成一個少年——比玱平時用的那副祎瑜玱的外貌年輕了不少,依然沒退掉青澀稚嫩的模樣。他歡快地飛跑向平山太後,歡呼着:“母親!”
平山太後向那孩子伸出手:“過來,讓母親看看。”
玱撲上來抱着住她的腰,伏在母親膝蓋上,眼神裏雖然灰蒙蒙的,但是笑容幸福寧靜:“母親,我好想您!我思念了您四千年!”
平山太後輕撫着玱的頭發:“對不起,母親沒有早點找到你。”
餘烨趁機偷偷檢查玱身上的異樣,他總覺得玱這波情緒崩潰得沒道理,看着像是被操控了——并且他也坦然接受,會得出玱被操縱這種結論,是因為自己對他已經建立了基本信任,這件事。相信他自身的意志肯定不會做出這種不計後果的事。
還好玱賴在他膝上不肯起來,他有大把的時間仔細檢查。這才找到了一絲絲微弱的氣息凝滞的節點裏,有一點異樣的能量流動。
餘烨用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拿去做過不少首飾道具,所以他很清楚這種氣息凝滞的節點,也是玱做了什麽道具。
是那個扳指!
餘烨作為主人,也能感知自己的扳指的方位——在姬家祖宅。那個扳指,會有什麽異樣嗎?
餘烨意念一動,遠在姬家祖宅的一個木匣子裏,忽然淌出黑灰色的瀝青一般,落地凝固後,是餘烨模模糊糊的樣貌——這是被餘烨關在扳指裏的那只微微有一點心智的小家夥。
他舉起桌上的木匣子,用機械卡住一般的聲音說:“他……想要……這……東西……”
話音剛落,那家夥吞下匣子,化成影子,穿過姬家的符箓門,朝餘烨的方位飛奔。
餘烨在心裏苦笑——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以後見了野貓,要多喂喂,天知道野貓哪天就報恩了!
餘烨接過那家夥送來的木匣子,看着他非常乖巧地縮到自己身後,心想着,這家夥能受疾指使去殺林溪南,果然就還是能聽話使喚的。
木匣子是一個紅榉木的普通木匣,外面包着兩層符紙。
“母親,這是什麽?”玱好奇地擡起頭。
“這是你送我的扳指。”餘烨又恢複平山太後哄孩子的語氣回答他。
玱的眼睛亮了起來:“母親願意再戴上它了?”
平山太後溫柔地笑着搖搖頭,安撫道:“有人用這個東西暗算你,母親幫你擺脫這人的操控。”她撕開那些符箓,打開盒子,裏面果然躺着那枚扳指,上面還亮着一顆黑曜石。
餘烨在心裏吐槽,這扳指年頭太久了,早在一千多年前,影師就不愛用這種礙事的首飾來關獵犬。現在的影師都是像那天姬晟禹帶着京那樣,用一張方形的符紙疊個小三角,把影魈包餃子似的裝在裏面。那個薄薄的小三角能塞錢包裏、塞手機殼裏、塞汽車擋光板裏,又輕又方便。
難怪姬晟禹不認識這個扳指到底是做什麽用的。只有自己這種守舊的老頭子才會留着這種老物件喽!
果然餘烨把扳指從盒子裏一拿出來,玱的眼神一閃,雖然他依然賴着不舍得起來,但是他語氣清明了不少:“母親,我是不是……”
平山太後長出一口氣,輕拍他的後腦,柔聲安慰:“不是你的錯,有人處心積慮。”
“姬晟禹!”玱怒吼一聲,猛地坐起來,但是馬上又意識到自己還在母親面前,扭頭拉住平山太後的衣袖,語氣瞬間變軟,懇求道:“母親在這裏等我好不好?我去處理了那家夥,馬上回來!”
平山太後對他點頭:“我和你一起去。”
玱的眼神亮閃閃的,興奮得難以自抑,頭點得像發條卡住:“讓母親不快的人,我全都弄死!”
“先生!”淩他們處理完了那邊剩下的影魈,往餘烨這邊跑。
餘烨可不想自己這幅樣子被他們看到,一聽到動靜就立刻回到姬飛巒的樣貌。
看到玱已經恢複正常——好像比之前還要正常?已經乖巧地呆在餘烨身後,淩疑惑地指着他問道:“先生,到底怎麽回事?那家夥……”
“姬晟禹利用這個扳指裏玱的氣血,控制了他的心神。”餘烨晃晃手裏那個扳指,然後回身把那個扳指丢給玱,“你還是把這裏面的氣息收回去。你的心識本就殘缺,血氣若被他人利用,神智很容易就會被入侵。不要再做這種東西了,太冒險。”
玱明白餘烨的意思,所以再沒對那個扳指執着,乖乖接回去吞了。
那一瞬間餘烨腦子裏想的竟然是——從今往後,自己就沒有“精靈球”了,要帶着獵犬,也得包餃子……
把那些太沒緊張感的怪念頭趕出去,餘烨正色道:“你們剛剛有發現姬晟禹在哪裏嗎?”
“我在這裏。”姬晟禹大概清楚自己逃到天涯海角也沒用,主動就露面了。
餘烨冷哼一聲,似笑非笑地嘲道:“籌備挺久了的吧?”說着他晃晃手裏那個木匣子,“盯着那個扳指很久了?這匣子可不像是短時間內準備好的。”
姬晟禹苦笑一聲:“計劃排布得越長,漏洞就越多——尤其是和你們這些幾千歲的東西對弈,我一個活了三十多年的小嬰兒,也算是自作聰明地蜉蝣撼樹了一把。”
玱一個閃身,沖上前拎住姬晟禹的脖子:“你明知道我最厭惡什麽事,還依然那麽做了,就已經做好死的覺悟了吧?我殺了你,應該沒什麽怨言吧?”
姬晟禹努力從喉嚨裏發出聲音:“老祖,殺了我,本家那麽多瑣事誰來管?誰能管?”
玱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不勞你費心!”加重了指骨間的力道。
“先別殺。”餘烨在他身後拍拍他的胳膊,然後對姬晟禹說,“我要問你的是,你從哪裏得到與蛟有關的那些紅色綢緞?”
之前餘烨不知道蛟為什麽會被關起來,當時情況緊急,所以沒有深查。照理說應該還留在那戶姓楊的宗族裏,為什麽會流落到姬晟禹手裏?
那戶楊姓宗族,倒是沒什麽特別的,追蹤了餘烨二十多年,但是憑人類的力量怎麽可能找到餘烨。
封建王朝沒多久就覆滅,他們家的人也成了普通庶民——在那個近現代更疊的歷史節點,這不是什麽稀罕的故事——因為是如此普通的過程,所以餘烨完全沒多心。
玱見餘烨有事要問姬晟禹,便将他丢回地上,逼問道:“回答母親的問題。”
姬晟禹可能覺得隐瞞起來也沒多大意思,老實答道:“姬家有個做家政灑掃的雇工,好像對影魈的事略有所知。我無意間和她聊起,她說自己祖上是當大官的,就因為飼養了一只影魈,所以她一直對飼養影魈這件事心存向往,才千方百計來姬家做工。後來她的女兒得了重病,她拿着那些紅綢,說是祖傳的法器,能關住影魈,願意賣給我換錢。我真以為是什麽法寶,結果試了很久,就是普通的紅綢。于是我問她要了她家祖上的信息,幾經調查,才發現那所謂的法寶,只能用來關住業先生身邊的那只蛟。”姬晟禹意味不明地笑道,“我可不敢就這樣随便節外生枝地得罪業先生。但是……買那些東西花了不少錢,姬家這些年不寬裕。所以我轉手把那些東西賣給一個富商,我以為那種普通人類,這輩子都不可能接觸到業先生,就當把那一大筆錢回籠。就是這樣,這全都是事實。”
姬晟禹擡起頹敗的眼神,看着餘烨:“這種大不了的小事,我沒必要騙你。”
這家夥雖然野心勃勃自命不凡,倒還一心為姬家着想。但是這會兒他好像說開了,顧自長籲短嘆,“為什麽,我明明有這個能力,卻只是個旁系;為什麽,我眼前就有一只無與倫比的強大影魁,能幫我坐上家主的位置,他卻心智殘缺,一心只追着自己的母親?”說着他忽然情緒激動,指着玱大吼,“你一個不死不滅、天生地養的妖怪,哪來母親?追着那種大男人喊母親,你不惡心嗎?你問問他願不願意接受母親這種身份?”
玱猛地一僵,好像被姬晟禹的話踩到痛腳了,眼神露出一絲擔憂,扭頭看着餘烨。
所以說你心智有殘缺吧,被別人随便那麽說兩句,就會動搖。餘烨在心裏嘆息,但臉上面無表情,非常篤定地說:“沒什麽願不願意的,我本來就是他的母親。”
玱瞳孔一縮,眼神欣喜若狂,要不是得在姬晟禹面前保持威壓,差一點就原地蹦起來。
雖然嘴上那麽說了,餘烨心裏卻依然在自怨自艾地想:這是被強暴多了就逆來順受了嘛……但是他看到玱那種像孩子一樣,赤誠快樂、興奮得亮晶晶的眼神,又覺得挺好的。
肯定是因為這家夥變了個少年的外貌,那張青澀稚嫩的臉,絕對是殺手锏!比那個一看就久經沙場的精壯漢子的外貌可好用太多了!
有了餘烨這句話,玱的眼神都變清明:“母親還有什麽要問的嗎?如果沒有,我先把他帶回姬家,順便治治姬家這幫不知死活的小輩。”
餘烨伸手攔了攔他:“哎哎,是你親自下令要他們出動來找我麻煩的,不能全怪他們,你注意分寸!”
玱點頭應下:“母親稍等我兩天,我去去就回。”說完,吞了姬晟禹,消失在衆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