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姬飛巒隔天就會來找業閑聊,有時帶些樂譜來,有時帶些糕點來。每次都興致勃勃,像是找到了極中意的玩伴。
“影師,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工作?為什麽你要對沈相謊稱自己叫季霏?”業津津有味地吃着他帶來的糕點,被苦藥喝得快失去知覺的舌頭,總算嘗到一些合意的甜味。但業心情雖好,卻仍毫不留情地去套姬飛巒的話。
“你那麽強的影魈,竟然不了解影師?”姬飛巒卻全然沒對他設防,很坦然地回答,“影師其實是一幫能看到逝者殘存記憶的人——姬家的血脈不知為何,大部分孩子都能有這種能力。我們發現了影魈的存在,将影魈變成了自身的力量。畢竟人又弱小又熱愛紛争,若不借助各種力量讓自己變強,恐怕連同類那關都活不過去。”姬飛巒自嘲地對業笑笑,又低下頭,輕聲嘆氣,“我其實,真讨厭自己作為人這種動物呢……”
業不太理解地側過臉:“為何?難道你想當影魈?”
“影魈也沒多好——被迫卷進人類的紛争裏去。我想,做一棵樹、山林裏一只鹿、天際一片浮雲……”
業聽得好笑:“你是未來的家主吧?還是宰相門客。志向卻如此閑雲野鶴?”
“沈相也是看中我姬氏未來家主的身份才籠絡我。他知道我的真名。只是我怕進出王公大臣們的場所,會招惹麻煩,所以化了名——這些都并非我本意。”姬飛巒說着,忽然回過頭,對業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容,“除了遇到你這件事。”
他這一笑容,讓業又有些于心不忍。業張了張嘴猶豫片刻,不禁脫口而出:“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誰,就這麽信任我?我要是你的仇人怎麽辦?”
姬飛巒完全沒當回事地揮揮手:“怎會?你是仇人,為什麽不殺我和枡巒?你有千萬種法子可以不留痕跡地殺了我。”
“明知如此,你還非要接近我?”業嘗試着放出一點殺氣,語帶威懾。
姬飛巒果然被吓得一愣,但是立刻又露出一個略帶悲涼的笑容,看着業的眼睛,異常認真地說:“哪怕如此……業,我讨厭人類。我做不好家主!你若殺了我,也算成全了我。”
業怔了怔,收起殺氣,端過桌案上的茶喝一口:“見過尋死的,你這想死又不舍得死的,倒是新鮮。”
“我生來身上責任就太多了——調停影魈的矛盾,阻止影師去幹涉政事,防止影魈的力量被濫用,還要與那些想利用姬氏的權貴周旋……太多陰謀和紛争,我太累了……我只在你處,才能尋一絲清淨。”姬飛巒第一次露出如此沮喪的神情,他垂着腦袋,語帶嘆息。
“你不是有個弟弟嘛?他挺有野心的,交給他好了。”業不以為意地繼續喝茶。
“枡巒性格急功近利,莽撞無謀。他擔不起來……”
這倒是真的……
業放下杯子,伸手拍拍姬飛巒的胳膊:“不喜歡的事,就別逼着自己了,你用不着非得是一個卓越的家主。”
姬飛巒擡頭看看業,苦笑:“你是第一個對我說這話的人。只是……姬氏實在太特殊了……”
這業能理解,姬家絕不是一個普通的高門大戶——它掌握着淩駕于一切的力量,也就面對着人類最可怕的貪欲。姬家的家主,若不想天下大亂,就一刻也不能松懈。
絕不是業站着說話不腰疼地安慰兩句就能了事的。
但是……業幫不上忙,也只能這麽不痛不癢地安慰兩句了。讓他有個地方躲躲,也算自己盡了一份力吧。
時間一晃又過去一個多月,業已經被允許在府內四處走動。不必再被人一天十二個時辰都牢牢盯着,業便趁機溜去找孑,把人世的一些消息帶給他——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用,不過多知道一些總不是壞事。
孑難得化了個形吃起業帶回來的桃酥,只穿着懶懶散散的一件白色裏衣,靠在大青石上,一邊伸出一根手指晃晃,戲谑地對業說:“你跑到帝京那種地方,絕對會卷進麻煩裏。”
業一邊慢悠悠地泡着手裏的茶,一邊不以為意地答:“卷就卷吧。沒麻煩,就不叫人世了。”
孑嗤笑:“要是個幾十年的小麻煩還好。和姬家的家主扯上了關系,可別被綁進去千百年哦!”
孑完全是玩笑的這話,後來竟一語成谶。
姬飛巒有半個月都沒出現在相府。業本來也沒多想什麽,但是某天忽然很想念姬飛巒帶來的那些酥點,于是打發了小厮出去買。可小厮問是哪家糕點齋,業卻完全傻眼——帝京三十多家糕點齋,總不能挨個去問吧?
沒辦法,只好就着麻木的舌頭接着喝補藥——這種時候,業就不得不承認自己想念姬飛巒了。因為養病的日子實在太無趣!連個對弈的人都沒有。
再一想到那日,姬飛巒提起自己作為家主的職責,那悵然的語氣。于是,業決定去找姬飛巒偷摸看看他在忙什麽。
因為帝京太大,所以找姬家在哪兒還略廢了一番功夫,不過也不消一個時辰——因為影魈的氣息最濃郁的地方,肯定是姬家。
見到那個四四方方、光潔得一個檐都沒有、像塊豆腐一樣的房子,業的表情徹底崩成了囧字——人類為了防止影魈出入,竟然能做到這種地步!
“造型也太沒美感了吧!”他圍着房子轉了一圈,只有小小的一排氣窗,窗框上貼滿了符紙。只是來找姬飛巒玩的,就算被發現也沒什麽吧?業試着伸出手,但是那符紙沒有任何反應。滿頭疑惑,那符紙應該是為了防止影魈從窗戶的縫隙進去吧?為何沒有任何反應?
可能是對影魈的氣息才會有反應,自己這種沒氣息的影魈,在姬氏的認知裏還不存在,所以沒有針對性地進行防盜措施——這個推斷非常合理。
于是業毫不客氣地從窗戶進屋了。只是他沒想到,一進屋遇上的就是修羅場。迎面竄過來一只影魈,摔在自己身後的牆上炸成細碎的黑霧,立刻又重新凝在一起,撲向混戰的中心。
猜到這小子遇上了麻煩,沒想到竟是如此簡單粗暴的“麻煩”?
業坐在房梁上看熱鬧,下面兩個影師帶着他們的獵犬,和姬飛巒為首的三個影師打得一片混亂。周圍哪怕是沒參與混戰的人,也是叫罵聲不斷,讓姬飛巒滾下主位的、讓那倆宵小滾出姬家的……
“啧啧啧,都滾成一團了。”業看得開心,掏出自己偷藏的瓜子開始磕,一邊觀察現在的影師都有些什麽手段。
結果挺讓他失望的,都幾百年了,影師仍然只能強行壓制住影魈的行動而已——人類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這點手段,只要像那天,自己吞掉那個姬枡巒的手腕,影師就立刻如同常人了。
對待獵犬手段那麽單一軟弱,怎麽鎮得住?
再看姬飛巒,好似已經很習慣這種場面,一句話也沒多說,指揮着手裏兩只影魈,一點點化掉對面的攻勢,也沒有要出手重傷的意思。
這孩子如此仁慈,難怪這個調停者會做得身心俱疲。業搖着頭嘆氣。
忽然,業看到從底下大堂的屏風背後,有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在探頭探腦——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混戰上,只有業這個從頭頂俯瞰的人能留意到那個鬼影。
那身黑袍,可不就是姬枡巒麽?他從袖子裏掏出一把弩箭,對準主位上的姬飛巒。
這……是什麽兄弟相殘的狗血狀況?
業再一回想,似乎從未聽姬飛巒提過和姬枡巒争奪家主之位的事……只聽他提過姬枡巒擔不起家主重擔。然而姬枡巒卻滿心都想着要超越自己哥哥。
這家夥,該不會從未留意過自己弟弟居心不軌?
也難怪。姬飛巒根本不想做什麽家主,弟弟資質又太差,這種狀況下,還會去留意弟弟的競争心?
業扶着額頭搖搖頭——人類……真是永遠沒有新鮮的!
他往後一仰,從房梁上落下來,準确落在姬枡巒身後,一伸手,姬枡巒就消失了。
姬枡巒只覺得眼前一黑,再一定神,自己竟然站在高高的房梁上,立刻吓得大叫,揮舞着雙手,險些從房梁上栽下去。
“別大呼小叫。”業伸手把他抓住,沒讓他跌下去,還特意換成了姬枡巒認識的那天那張書生臉。
“你?你怎麽在姬家祖宅?”姬枡巒又吓得大呼小叫。
業不耐煩地掏掏耳朵:“我說……學學你哥的穩重行嗎?資質愚鈍,成事不足,還想對你哥下手。真是個廢物!”
姬枡巒怒極,但是站在狹窄的房梁上,他不敢動彈,只好先俯下身,抓着房梁穩住重心,緩緩坐下:“你到底為什麽護着姬飛巒?”
“因為你個廢物當不了家主啊。不然你哥肯定拱手把家主之位讓給你!”業翻着白眼,沒好氣地答。
“你!”姬枡巒屢屢被挑釁,氣得頭頂冒煙,但是不敢動彈,也知道自己不是眼前這人的對手。換了好幾口氣,才終于找到說辭:“你不是本家的獵犬,憑什麽置喙姬家的事?縱使我不是個好家主,那也是姬氏內部事務,與你何幹?”
說的也是啊……業忽然後悔自己怎麽多管閑事了。他回過頭,異常認真地說:“你說得也對哦,那要不放你下去接着殺姬飛巒?”
姬枡巒被他這突然轉變的态度弄蒙了,以為他在耍自己,結果眼前忽然一黑,就發現自己被丢到姬飛巒的對立陣營那堆人裏去了。
不是,這不是下棋啊!不是黑子白子分邊放的啊!姬枡巒心中叫苦不疊,但是衆目睽睽之下忽然出現在人群裏,他面對眼前怔住的兩人,不得不說點什麽。
“我……我也覺得別摻和軍情處的事比較好。在皇帝身邊做事,沒幾個長命的。尤其是這種關鍵部門,獲罪連累九族之事不勝枚舉。”姬枡巒磕磕巴巴地例舉了幾個被皇帝莫名其妙以大不敬罪名殺掉的重臣,“朝政上權力交錯複雜……你們從小學的不是為官之道,而是如何養影魈。你們這樣的外行人摻和,必會拖累族人。”
這家夥一番急就章,倒是說得合情合理,業忍不住對他有了一些改觀。并且,從他這一番話裏,業聽出了整個事情的始末。
皇帝想成立一個軍情處,專門給姬氏的族人,官職高如丞相,卻沒什麽繁務雜事,只要負責為皇帝刺探情報,刺殺敵将即可。乍聽之下是護國盡忠的差事,而且肥的流油,一人之下。難怪這些小年輕心動得不得了。
但是姬飛巒毫不猶豫就拒絕了。于是這幫小年輕覺得姬飛巒擋了自己的財路,這幾日一直在本家大鬧。
業扶着下巴略一思考——嗯,如此高官厚祿,會心動是人之常情。這次犯了貪念的是皇帝。這姬枡巒雖然被自己狠狠罵了一頓資質愚鈍,但是事關小命,他的腦子倒還清楚。
下面一群人,為這個問題叽裏呱啦争論了一整晚,業靠在房梁上,聽得犯困——來來回回那幾句車轱辘話,能被說服的人早就被說服了,說服不了的,再重複一萬次也說服不了。
姬枡巒剛剛想刺殺姬飛巒,被業阻止了,他自然不敢暴露業躲在那兒,只是時不時偷偷擡頭瞄一眼——反正也看不到,瞎瞅個什麽勁兒!業在心裏啐了一口。
算了,再不回去,天亮了侍女小厮找不到人,要急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