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業回到家,又見姬飛巒候在院子的梧桐樹下,凍得鼻尖耳朵尖都紅彤彤的。
“你就不能披個大氅?非得站在這幹凍着?”業這次是從院門進來的,剜了他一眼。雖然他交代了小厮要是姬飛巒來等自己,就給引到偏室。但是今天小厮跟着自己進宮去了,這家夥就又傻傻地杵在這。
姬飛巒沒答,只是笑着說:“你自從去皇城做了皇子陪練,就很少能碰上你呢。我的琴譜都攢了一大摞了。”
總覺得他這語氣裏仿佛有一點撒嬌的意味?
業讓身後的小厮去點炭盆來,一邊領着姬飛巒進屋:“那你晚上住這兒吧,把你的琴譜聊個徹底。”
姬飛巒果然眼睛一亮,跟在業身後的步子都輕快了。
業奚落道:“你這個年紀了還不成家,說留宿就留宿,倒是逍遙得很。”
“我自己都不知道能活到哪天,何必拖累他人?”姬飛巒不當回事。
“你父親在你這個年紀,你早就出生了,為何就你不能成家?”
姬飛巒擺擺手:“我自個兒沒那個心情,與我父親無關。再說,枡巒已經娶親,我不必心急這個。”
被弟弟領先了,更應該心急一下才對吧?業搖搖頭,不再多話。
晚上,業陪着姬飛巒坐在燈下翻琴譜,特意換了安神的香,還選了一些舒緩的曲子來彈。沒多久姬飛巒就靠在桌上睡着了。
業看看他眼下兩抹淡淡的青——在本家大概睡不安穩。也是,四處都是覺得他礙事的人。業輕松扛起這個比自己高半個頭的男人,安置在自己床上,給他脫了靴子蓋好被子。
做完這些,業用力伸了伸腰——走吧,放火去!
有一批軍資正打算往北疆送,還在帝京,已經全部裝載完畢,待明日一早啓程。北疆一入冬,糧草供暖就是性命攸關,一批也不能間斷。
業站在夜風裏,看着底下一車一車的糧草,以及漸漸開始犯困的那些守衛。在帝京內,沒有人能動得了那麽多糧草,太顯眼了,也不會有人去觸北疆軍隊這個大黴頭。所以守衛大都不怎麽上心,只要看住大門就好了。
但是業可不管這些,刮了一陣藍黑色的旋風,眨眼間幾十車的糧草軍備就全部消失了。之後又在一夜之間,帝京守備軍長李英響,別院裏多了一大批挂着北疆守軍旗幟的糧草軍備。
做完這些,業看看這個只有幾個灑掃仆人的空別院,滿意地拍拍手——随便丢個小石頭,看看能砸出什麽漩渦來。
回到自己屋子,離天亮還有很長時間,業看了看自己床上熟睡的姬飛巒,轉身去窗邊的矮塌上看書。
靜靜地落了一夜的雪。直到雪壓斷了窗外的梧桐樹枝,業才猛然驚醒,眼前是姬飛巒拎着鬥篷正想給自己披上,看到業驚醒,手上的動作停在了那裏。
業失笑,仰頭對他說:“你難道還不清楚,影魈是不會生病的?”
“我知道……可是下意識就還是想給你披個鬥篷。”姬飛巒收回鬥篷,局促地撓撓頭——誰讓業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裏襯,領口半敞,一般人看了都會忍不住想給披個外套吧?
業伸手抽過自己的鬥篷,披在肩上:“也罷。免得被侍從們見到,一個個鬼吼鬼叫……”
伺候你這個體弱多病的大少爺,他們費了多少心?稍微一不小心就要挨罰的。姬飛巒換了一口氣,指指窗外:“天剛亮,吃早飯去?”
業把膝上的書卷起來,放回桌案上,對姬飛巒笑道:“你今天精神倒是好多了。”
姬飛巒點點頭,笑得很滿足:“在你這兒睡得安穩。”
業從矮塌上下來,穿上鞋子,套上外袍,正了正衣襟:“那你累了就來這兒睡吧。別總想着死不死的。”
正好太陽升起,一縷晨光從窗縫裏漏進來,落在業身上,天青色的長袍描上一層金邊,竟真如初旭一般,微暖半寒,卻給人一股平和向上的力量。
當天,朝上果然出了大亂子。三皇子母家盧氏險些被滿門抄斬,三兄弟一起哭求,才讓皇帝雷霆之怒有所收斂,答應先查清真相,再行發落。
管北疆軍務的司兵是個退伍的都尉,叫林守拙,在北疆守軍裏聲望極高。這件事他當然是第一個上火的,但他也很清楚,盧氏謹小慎微是出了名的,哪怕要私吞,也不會做得如此招搖。加上還有個三皇子在,把盧氏得罪狠了,對自己沒有好處。于是他也主張先追回糧草、查清真相。
于是左相忙開了,一邊要追查丢失的軍資,一邊要緊急調配新物資送去北疆。
不意外的,姬氏影師也接到命令暗中調查盧氏動向,順便連盧氏平日裏有過節的幾人都被死死盯上了。
然而十日過去,沒有任何線索——那麽多糧草,連個車轍印都沒有就憑空消失了!
朝廷裏裏外外亂成一鍋粥,姬飛巒卻樂得自在,在業的偏房已經賴着住了三日。
“你一直在我這,真的沒關系?”業不急不慢地彈着姬飛巒剛拿來的譜子,随口找了個話題。
姬飛巒靠在香爐前研究業新制的香,拿一根木條沾了水,蹭一點香蜜在鼻子下面嗅來嗅去:“我的影魈在本家盯着,有事會來報。最近他們都在忙着找軍糧,反而沒我的事了。”
業淡淡地嗯一聲,心裏想,可你賴在我這,我都沒法進皇城去看熱鬧了!
姬飛巒忽然對着窗外落進來的夕陽長長地伸個懶腰,語氣像只打呼嚕的貓:“好久沒那麽平和安然的日子了……”
“你悠哉了,便整日哄我為你撫琴。”業輕輕一笑,對他翻白眼。說完壓了琴弦,伸手端過窗下的小火爐上烹着的茶正想斟一杯。
姬飛巒猛地站起來,疾步跑過來奪了業手裏的壺:“你等一下,還差最後一點火候!我還要加棗片,別急。”
業不愛喝茶,也不懂這些講究,不過姬飛巒說要給自己烹個好喝又滋補的養生茶,就由着他罷了。業唯一納悶的是,不會生病的東西,進補有何意義?
不過姬飛巒弄得煞有介事,便随他搗鼓吧,不好喝就不喝。
“這東西也太費時了,我都渴了。”等了半天,那火爐裏小拇指那麽點大的火苗都沒煮透這壺茶,業終于不耐煩了。
“馬上就好了,我特意按你的口味研制的!”姬飛巒依然非常堅持。
無奈,業只好繼續耐着性子等:“你不是一向事務繁忙嗎?怎的還有空研究這些了?”
“我不想再那麽逼着自己了,所以想偶爾做一些浪費時間的事。”姬飛巒的語氣忽然一變,認真地看着業的臉,手指不自覺地撫着拇指上的銀扳指,“業,就算你什麽都沒有做,不知為何,有你在,我就莫名地不再焦慮擔憂了。”姬飛巒眼神裏蕩着一股溫存,對着業笑眼如碧波蕩漾。
“別用那種看情人似的目光看着我,肉麻死了。”業嫌惡地一皺眉,揮揮手,趕開他那副矯情兮兮的神情,回到琴凳上,接着彈剛剛的曲子。
沒想到姬飛巒還較真上了,追在業身後,扯着他的衣袖,語氣黏糊糊的:“情人就情人嘛,你又沒有男女,回頭變個漂亮點的姑娘,我們還能成親呢!”
業一把抽回自己的袖子:“滾。”
業終于能躲開姬飛巒進宮,是陪皇子練琴的日子。
但是他們三兄弟都愁眉不展,完全沒心思看手裏的樂譜。于是業給他們彈了首平和的曲子,悠悠然地問:“殿下們為何心煩?”
“糧草軍資找不回來。”大皇子先開口了,“那麽多物資,沒有往外運的痕跡,那便只能是三弟的外祖私吞了。這是誅九族的重罪啊!”
“當真一點痕跡都沒有?”業故作驚訝狀。
“一點都沒有!連車轍都只有停放的地方的那一小段。”三皇子非常肯定地回答。
業深吸一口氣,朝他們仨揮揮手,示意他們附耳上來:“我覺得還有一種可能,但是你們一定要保密,千萬別說是我告訴你們的,否則我爹爹會打死我的!”
三兄弟為了找線索給三弟的外祖洗脫罪名,連忙滿口答應。
“我爹有個門客,那門客據說有點神通,他養了好幾只畫皮鬼。這種畫皮鬼來去無蹤,能吞天蝕日。根據那門客的話,他有好些同僚,都和朝上的各路重臣有所往來,就連你們父皇也暗中雇傭了好幾個他的同僚。”業故作神秘地給他們添油加醋地一番描述,“但是這是機密,絕不可外洩!”
“這話當真?”二皇子聽着不太信。
“是真的。”大皇子幫業回答了,“我知道父皇和幾個有點神通的江湖人士有往來,還賜給他們一塊鬼面令牌,有了那令牌,對我們都不必行禮!”
其實除了皇帝以外,姬氏其他族人暫時沒有和朝廷裏的官員有多少往來。只有姬飛巒,在沈雲清盛情之下,來做個吃閑飯的門客,也不曾插手過任何事務。
業那麽說,只是想引起皇帝和姬氏之間的龃龉。畢竟是那個毛小子親口說的,族人接點什麽私單活計,本家是不會一一過問的。那麽,就只有他們會背着本家接皇帝的私單嗎?有其他族人接了其他高官的私單,也完全合理。
“那我們去向父皇問一問這個猜測?”二皇子對其他倆兄弟提議。
“不必去。”業攔了他們,“你們父皇比你們更了解那些鬼怪,怎會沒想到這種可能?你們貿然跑去向他提這件事,他會懷疑你們也和那些鬼怪有關系,只會引火上身。千萬要假裝自己不知道!你們都說了,那些鬼面令牌,見了你們都不必行禮,說明你們父皇何等重視。你們保重自身立場,別去蹚渾水。”
皇子們從小也是接受各種宮廷政鬥的洗禮,也被告誡過要謹言慎行,小心保命,自然明白業這些話的輕重。所以老老實實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