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別走 你別和他走!
天剛亮時便落了雨, 金世風是聞着房內的藥味兒醒來的,睜眼時窗外是灰蒙一片,玉棋端來的湯藥還冒着熱氣兒, 他聽見了隔壁的動靜。
昨日早間起身時, 金世風與言梳在客棧二樓走廊的窗戶後聽見了玉棋與顧秋的對話, 只是金世風的聽覺沒有言梳那般靈敏,所聽的話也是斷斷續續。
他聽到顧秋想要以半顆人參為玉棋贖身,可他沒聽見玉棋究竟願不願意,言梳走後沒多久, 金世風又聽見一句斷斷續續的:城外, 明日, 湖岸。
後來顧秋走了,金世風便将這事壓在心頭,哪怕見到了玉棋他也不知如何開口詢問。言梳對他說的話言猶在耳, 金世風想問清楚玉棋與顧秋如何到了那麽熟識的地步了,也想問玉棋願不願意随顧秋一同離開。
玉棋給金世風喂藥時, 金世風便一直盯着她, 兩人無話, 玉棋被金世風的眼神盯到不好意思,半垂着頭安靜地露出微側的臉。
他最終什麽也沒說,他怕自己一開口吐出的便是傷人之語,這世上恐怕沒有人比他自己知道他對玉棋究竟說過多少如刀如劍般的話,他沒去看,不代表沒刺傷過玉棋。
言梳說, 他若再這樣下去,玉棋對他的好也終有一日會被消磨的,近來金世風也發現, 玉棋每日看他的次數越來越少的。
晚間躺在床上,金世風咳嗽不斷,身體裏的病症總是如此,時好時壞,好時就像是個健康的人,壞時仿若下一刻就能死去。
天明明漸熱,可金世風裹着厚被覺得冷,他輾轉反側沒睡着,心裏想着他日後究竟要如何對待玉棋,他料定了玉棋不會離開他,又不想她只是留在他的身邊,金世風想了許久,只想明白了他要的更多。
他是個自私的人,他給自己找了借口稱這是多年經商的劣根,萬事由己出發。
金世風想玉棋如往常一般,一心一意只顧着自己,沒有言梳,沒有顧秋,沒有那些來瓜分玉棋情感的人,這世上人人都可以因為他得病輕視他,不在意他,但是玉棋不行。
直至後半夜,金世風迷迷糊糊之際,仿若夢見了過去。
幾年前玉棋剛到金家時,被金夫人安排在金世風的別院中,她是少女裝扮,恐怕是多年奔走多地,被人販賣,過着吃不飽穿不暖的生活,所以她比同齡人瘦小許多,雙頰微微凹陷。
金世風那時病着,也不似現下這般嚴重,除了不能離開自己的別院外,房內院中倒是可以走動。
他看見玉棋的第一眼,小姑娘便蹲在花壇邊聽府中丫鬟告訴她如何澆花,何時一次水,一次澆多少,府中公子有哪些忌諱,什麽地方能去,什麽地方不能去之類。
她很努力地記下了,然後金世風就看見她玉白的小手抓着葫蘆瓢舀水澆花,她的手腕瘦弱得仿若一捏就斷,金世風喂了一聲:“你是新來的?”
玉棋轉身看向他,她的眼睛很圓,眼珠黑得好似能将人吸進去一般,一頭烏發于額前剪了齊齊的劉海,更顯得臉龐嬌小。
金世風頭一次見過這麽白皙的人,她膽怯得幾乎顫抖了起來,在金世風問話後沒有回答,直直朝他跪了下來,倒是把金世風吓得一愣。
而後玉棋就在他的院子裏做事了,無非是掃掃地,澆澆花,整日見到他除了一句‘公子’便不再說其他的了。
金世風猶記得,在他得知玉棋的真實身份之前,他們相處還算融洽,他偶爾會因玉棋可憐瘦小,多賞她自己吃不下或不愛吃的東西。
只是後來提及,兩人都有些忘了多年前短暫兩個月的過去,接下來的便是幾千天金世風的嫌棄與嘲諷。
夢境就到此為止,藥味刺鼻,金世風起身披上外衣将門推開了小縫,瞧見了玉棋身上背着一個小包裹,正趁着天未全亮離開客棧。
金世風當下心便冷了,他身後的圓桌上還放着玉棋熬夜熬出來的藥湯,可一直對他好的人顯然是去赴旁人的約定。
昨夜回夢猶在眼前,金世風想着除去初遇玉棋的那兩個月,剩餘多年他對玉棋并不好,他命不久矣,綁着玉棋在身邊只是拖累她罷了,或許讓她跟随內心離開,去往更廣闊的天地才好。
金世風便是如此想的,可心口驟疼,叫他一時喘不過氣來。
他按捺住幾乎壓抑不住的怒意,轉身坐在桌旁端起藥碗一口飲下,他的內心還在暴躁與哀怨中來回糾結難斷。
金世風生玉棋的氣,她明明說過許多回即便是他不要她了,她也不會離開,他也生自己的氣,氣他自私自利慣了,妄圖以自身為囚籠,困住玉棋一輩子。
可後來金世風還是沒忍住,他喝下藥後心痛非但沒有緩解,反而越來越烈,正如窗外的驟雨,噼啪敲斷了他的所有理智。
金世風從客棧裏拿出一把傘便匆匆朝外奔去,小二只來得及喊一聲金老板他便消失在風雨中。
玉棋到湖邊尚早,她以為自己恐怕得等一會兒才能見到顧秋,卻沒想到就在她與言梳乘船的地方,顧秋定定地站在那兒,渾身發冷,不知站了多久。
玉棋一時進退兩難,她看了一眼身後,言梳還沒到,再看一眼身前,顧秋已然發現來人,轉身瞧見玉棋的那一瞬眼睛都亮了,他看見玉棋背着包裹,更是高興地朝她走近幾步。
玉棋不自在地退後半步,叫顧秋生生止了沖動。
“我本想着再等你一炷香,你若不來我也不等了。”顧秋道。
玉棋輕輕嘆了口氣,心想言梳怕是要遲了,她将肩上的包裹摘下遞給顧秋道:“這是我昨日買的幹糧還有金瘡藥,我想你應當用得上。”
顧秋來往潇灑慣了,走一處是一處,沒得吃就先餓兩頓也是常有的,見玉棋體貼備好了行囊,不禁澀笑接過:“謝謝。”
他還以為她會與他一起走,不過只是想想,他知道不可能。
玉棋送完東西便覺得窘迫了,她實在不知與顧秋說些什麽,便又将昨日的祝福重複一遍,一帆風順這種張口就來的話叫顧秋也覺得頗為尴尬,兩人面面相觑了會兒,同時笑了笑。
“此一別,日後也不知何時才能見面,我也希望玉棋姑娘日後能過得好。”顧秋将行囊背在肩上,意外扯痛了傷口,不禁皺眉嘶了聲。
玉棋發現,望向他的右肩:“你受傷了?”
見顧秋點頭,她便要伸手過去,還未碰到顧秋,反倒是顧秋先退了一步,玉棋的手懸在半空,呼之欲出的靈氣收回,顧秋嘆了口氣道:“我總得習慣自己慢慢愈合傷口的感受,否則日後再受傷,沒有玉棋姑娘在側,實難好也。”
玉棋耳尖透了點兒紅,她點了點頭覺得也是。
二人沿着湖邊走了一小段路,玉棋問顧秋這傷是怎麽來的,顧秋說他昨夜被人追殺,遇見幾個官兵,其中有個人似乎來頭不小,他們雙方僵持不下,結果被殺手偷襲,死傷了幾個人。
也正因為如此,他才連夜出城,本想着就此離開,但又想再見玉棋一面,還是在湖邊等了她。
顧秋以為玉棋不會來,卻沒想到她還是來了。
天色驟變,玉棋出門未帶傘,見天空已有雨水飄下,顧秋即便心有不舍還是對玉棋道:“玉棋姑娘能來,我就已經很開心了,咱們江湖有一句話,叫青山綠水,有緣再見。”
玉棋點頭:“有緣再見。”
說完這話,她便駐步不再前行,顧秋的身影還未在湖岸旁消失,嘩啦啦的大雨便落了下來,暴雨來襲,雨水沖刷着視線,目光所及的人影越發模糊。
玉棋轉身準備往回走,奈何這雨勢太大,湖岸旁有個供船夫休息的涼亭,玉棋幾步跑到涼亭裏頭,雙手搓着胳膊打算等雨勢小一點兒了再走。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涼亭內站了多久,但金世風從雨中沖來,仿若不顧一切地奔向她時,玉棋愣住了。
金世風雖撐着雨傘,可渾身濕透,恐怕除了頭頂的頭發是幹的,身上沒有一處未淋上雨水。
金世風的臉色蒼白,毫無血色,渾身冷得好似剛從冰水裏撈出來般。
玉棋見到他,讷讷地道了句:“夫君?”
金世風目光于涼亭四周掃過,仔細看了兩圈也沒看見顧秋,他以為顧秋還未到,跨入涼亭內抓着玉棋的手道:“你別和他走!”
玉棋竟被他說懵了:“和誰走?”
“我知道我對你不好,一直以來我都在欺負你,我也知道我這人脾氣差,尋花問柳,從未顧及過你,我知道我有一千個,一萬個對不住你,我也沒有資格叫你留下來……”
玉棋能感覺到他抓着自己雙肩的手顫抖得厲害,她望着金世風臉上的水跡,他的雙眼通紅,一滴滴從下睫滑過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珠。
“我真真的是個爛人……可是玉棋,我這個爛人,除了你沒人肯要了,我真的沒有別人了……”金世風回想時,還在後怕:“我從未對你說過一句好話,我總是在傷害你,可那些并非我的本意,我也不知自己為何會變得這樣糟糕,可只有你能忍受我的糟糕了,玉棋!”
“我太自私了,我不能放你離開,我不想你跟別人走,即便我一無是處,我還是希望你能陪在我身邊。”金世風幾乎有了哭腔,此時玉棋才知道,他是真的哭了。
那般要強的人,說哭就哭,毫無形象地在大雨中泣不成聲。
于金世風而言,自他娘有孕那時起,他就被家人抛下了,這是無端責備,可他就是沒人要了,人人都在等他死,或看他笑話。
他僅能抓住的,便不能放手。
“玉棋,你別和旁人走,我以後對你好,我發誓,我只對你好!絕不再傷害你!我求你也對我好吧,像以前一樣,只看着我,只陪着我,好不好?”金世風望向玉棋的眼,就等她一個回答。
玉棋怔怔道:“我……沒想走,我只是來送送顧大俠的。”
金世風聞言,傻了般流了一挂水鼻涕,玉棋擡袖幫他擦去,他才嘟囔:“我看見你收拾行李了……”
玉棋道:“不是行李,是幹糧。”
只這一句金世風便懂了,他突然覺得自己在玉棋跟前聲淚俱下有些丢人,臉頰紅得仿若要燒起來般,可突破心中難以啓齒的難關,只要玉棋留在他身邊,一切都變得不那麽重要了。
金世風松了口氣,幾乎無力地半挂在玉棋身上,緊緊地抱着她。
這場雨并未持續太久,金世風收了傘,從他沖入涼亭抓着玉棋的手就一直沒松開,此刻也不想松開了。
二人離開涼亭,沿着湖邊慢慢回城,一路無話,竟也不顯尴尬。
意外是在走出涼亭後的半刻發生的,一群手執刀劍的人忽而沖出來,玉棋知曉昨夜顧秋遇上殺手的事,卻不料這群江湖人像是認得她般,直接朝她沖了過來。
金世風也發覺不對,拉着玉棋的手轉身便跑。
昨日早間,顧秋去找玉棋,想要以他的半顆人參贖出玉棋時,便被這群殺手中的一個人瞧見,他們以為玉棋是顧秋的心上人,抓不到顧秋,抓住玉棋逼出顧秋也是一樣。
危機襲來,讓人措不及防。
金世風自幼四處行商,也會些拳腳功夫,只是病了多年,身體早不行了。
他帶着玉棋奔到了小山丘下的竹林外便再難往前,金世風不住地咳嗽,五髒六腑都要咳出來般,嘴角染血,用力地推了玉棋一把道:“走!”
玉棋未來得及離開,那群殺手已經趕到,其中一人的劍直朝玉棋過去,金世風見狀,撿起地上幹枯的半截竹竿,勉強攔了兩次,生生地替玉棋擋了一劍。
從胸腔刺穿,破開脊背,銀劍抽回,熱血灑下,頓時染紅了大片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