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首領(中)
屋內一時寂靜無聲。
半晌,裴遠時開口道:“此前族長口中所說,她能感知到古拉丹的魂靈在日夜游蕩,想必也不是真的了。”
清清點點頭:“甚至連古拉丹是不是真的已身故,也說不準。”
“古拉玉已經是一族之長,若想要隐瞞妹妹并未身故的事實,難道不是輕而易舉?她想借師姐的陣法,證明給誰看?”
“給她們的母親,也就是蘇羅的前任首領看,“清清低聲說,“整個村寨,若還有誰能夠阻礙古拉玉的決斷,那也只能是她自己的母親了。其他毫不相幹的人,她何必大費周章來這一出?最重要的是,作法那日,她也邀請了前族長。”
“那她這樣做,到底是圖什麽?”
“古拉丹愛上了莫鸠,為了留住他,她想代替古拉玉成為族長……二姐妹都是作為繼任族長而培養長大,古拉丹的确能勝任,但問題在于,她當族長,跟莫鸠留不留下有什麽關系?”
裴遠時沉吟道:“若是當上族長,便能給予莫鸠他想要的好處。”
清清嘆道:“正是如此,此事千頭萬緒,到底也是因為這個外鄉人。管他姐妹成仇還是兄弟阋牆,種種都與莫鸠有關。”
“那師姐呢,”裴遠時輕聲道,“至少在明面上,族長的委托已經完成,一切圓滿,師姐為什麽還執着于背後的真相?”
“因為,”清清頓了頓,“我那日在種滿象谷的山谷中,看到了昆侖宗的陣法。”
裴遠時猛然擡起頭:“那日?已經過去這麽久了,師姐為何此前不說?”
清清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因為我頭一次去的時候,那裏還在進行祭祀,全是人……三月會結束後,我挑了一天,偷偷溜去看的……太忙,就忘記同你說了。”
她不敢看師弟明顯受傷的神情,只一股腦将所見所聞講述出口。
象谷,花朵赤紅豔麗,果實甘平無毒,外殼酸澀微寒,同樣無毒。有毒且致幻,能叫人成瘾的,是花未敗,果未熟之時的汁液。
此時的果實已經膨大,用小刀往那上面輕輕劃一下,便有乳白色的汁液流出。加以熬煮熏烤,獲得的結晶便是叫人癫狂沉迷的膏藥。
清清知道這些,是因為玄虛子書房內的雜書實在是多,她什麽都喜歡看,對于這類奇妙的植物,自然是印象深刻。
象谷存活相當不易,只有南方邊陲地界才能少量種植。所以雖然此植物相當危險,但當朝統治者并沒有嚴加管束,普通民衆對此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書中還說,象谷開花的季節,是在七八月最為酷熱之時。
所以在二月底,清清看見滿山坡的赤紅花朵,第一反應便是——師父的書,莫不是盜印的罷!
她趴在山崖上,瞅着谷底來來往往的蘇羅漢子,觀察了半個時辰,終于看出了名堂。
無論是時刻都聚攏在山腰、風都吹不散的詭異白煙;還是正好劃分成八個方位的象谷種植地;亦或是正中間的幾口銅鍋居然恰好能組成一個北鬥星形……
種種跡象,都表明眼下這片山谷,在某個清清十分眼熟的陣法的運轉下,才得以反季節開出不該開放的花。
十分眼熟,又說不上來具體是什麽,只有親自下到谷底走一圈才能找出線索。
清清頂着熾烈的日光,最後看了眼高臺上迎風而立的古拉玉,心中掙紮了一番,終究打算擇日再來。
擇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三月節已經過去了兩天,清清确信村寨中的漢子已經全部回歸了家庭,種地的種地,養雞的養雞。
那片山谷——如今是何模樣?
清清站在樹上,望向曾被重重把守着的山溝,她還記得六七日之前,狹窄的溝谷裏站着的全是身披甲胄,全副武裝的漢子。
但如今,這裏空無一人,連栅欄哨崗亭都被撤去了。若不是地面光禿禿,沒有尋常山谷的雜亂野草,清清甚至不敢确認就是此處。
她仍不掉以輕心,用了輕功,小心翼翼地隐蔽着身形,往裏探去。行至祭祀山谷時,眼前的景象更讓她暗自吃驚。
什麽都沒有了,不說那漫山遍野的鮮紅,連植物的莖葉,乃至根須,都一并消失得無影無蹤。
沒有堆積果實的帳篷,沒有熬煮汁液的大釜,沒有終日纏繞缥缈的煙霧。整座山谷死一般的靜寂,一片灰蒙蒙,連蟲鳴鳥聲也沒有。
清清在心裏将各大天王天師念了個遍,才虎起膽子,順着山坡,緩緩下到了谷底。
偌大的山谷,曾經熱火朝天的象谷煉制之地,怎麽會消失得如此徹底,一切痕跡都難以找尋。
她努力回憶當日所見,按照八個方位,從火離,到風巽,依次走過象谷曾經生長着的土地,絲絲縷縷的道韻逐漸被感知,她心中有了底。
以中間空地為陣眼,四周山坡為八卦。整個山谷,就是一個是用于促使植物生長,反季開花結果的法陣。其中運轉方式,不折不扣地來自于昆侖宗派理念,
怪不得自己當初瞧上一眼,就覺得那麽眼熟,原來多年前,清清曾經親眼見過一模一樣的法陣。
她又走上一圈,不禁感慨,真是熟悉的手法,嚴謹古樸又規整。
倘若布陣之人站在自己面前,清清定要譏笑上兩句這個陣法的糟糕之處,然後将哪些布局可以改善,哪些冗雜可以去除一一道來。
蕭子熠,清清在心裏嘆息,普天之大,怎麽處處都能碰見你呢?
她見過這個陣法,在終年飄雪的昆侖山上。
她每年五月上山,同山上弟子一道玩耍或是修習,十月再回小霜觀,年年如此,直至素靈真人正式叛出昆侖,她才再也沒回去過。
那是在某個夏天,不知怎的,清清十分厭煩山上寒涼的氣候,她五月份來,七月份便吵着要走。
穿着白衣的少年道士問她為什麽今年這麽早就要走,她便胡扯了幾句,說現在栀子花該開了,她想回去看。
“每回下山,花早就開過了,我就是想看一看……”女孩眼中噙着淚珠,鼻子也紅通通,清清那時候很會裝哭。
于是過了幾天,少年又找到她,帶她去後山一處小小的溝壑邊上。
明亮刺眼的雪地中,乍一看什麽都沒有,但仔細一聞,便能嗅到風中隐隐的甜香。循着香氣向前走,松軟潔白的雪地之中,一叢叢盛開着的,是比雪還白的花朵。
白軟花瓣中一點點淡黃的蕊,清清立即認出了這是栀子,她歡歡喜喜地湊上去聞,又扭頭纏着少年,一定要問出怎麽變的。
他被纏得沒有辦法了,才說是自己自創的,能讓植物在任何氣溫中生根開花。她聽了,又是好一陣纏磨,非要他教她,他不肯,她便指責他小氣。
蕭子熠最後也沒有教她,他說明年見到她時再教。
結果明年再見時,清清卻告訴他,她回去研究了很久,已經自己學會了。
她記不得那雙狹長的眼中有着什麽情感,或許有驚訝、懊惱,但最終,穿着白袍的少年只淡淡說了句:“我以為你今年不會來了。”
此時此刻,站在距離白雪皚皚的昆侖山千裏之外的西南山谷中,清清感知着熟悉的道韻,無可避免地回憶起了這個人。
此地的法陣,真有那麽巧,就是他設下的?如今他在潤月真人門下,這是否有潤月真人的授意?
如此一來,很多東西便能捋清楚。深山中與世隔絕的古老部族,為什麽花費大量時間人力來煉制成瘾毒藥?守衛們身上精良的護甲,手中鋒利的刀劍從何而來?
如果同那位已經被欽定為國師,時常出入宮廷的真人聯系起來,一切都說得通了。
清清回想起初來蘇羅那日,古拉玉看到自己手中淡青色的火焰,淡淡微笑着,說她曾經也見過這樣的光焰,道長必定身有絕技,請幫她一個忙。
這是長明咒,昆侖宗內的弟子人人都會用的法術。清清當時只當是客套,現在看來,或許确有其事。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這篇文一開始不叫《師弟為何那樣》,
它叫《更在春山外》。
簽約成功後,我加了群,開始覺得這個名字格格不入,于是花費了五秒鐘,把它改了,沿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