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剖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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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剖白

清清喃喃道:“世上真有這麽巧的事?我們逃亡出來,随便寄居的一個村莊中,便有潤月真人的手筆?”

昏暗靜室內,榻上并排而坐的兩人同時陷入沉默。

裴遠時突然開口:“我父親在西北戈壁駐軍的時候,曾帶着一小隊士兵,誤入過一片風蝕谷地。”

“他和将士們停留了一夜,在那裏,他遇到了同你說的差不多的怪事。寸草不生的沙漠中,一到夜晚,便長滿了散發着幽幽熒光的奇特菌菇。”

“地裏還會爬出透明身形的人,狀若骷髅,俯身在菌菇叢中,行照料摘撿之事。這些怪物并不怕生人,或者說,它們完全無視外來者。”

“有膽小的士兵率先對它們發出攻擊……那一夜過去,只有我父親一個人活了下來,得以回到營地。”

“随行的懂八卦陣法的軍師聽了父親的形容,說那些菌菇來自遙遠海外,有致幻麻痹之效用。而那些從沙地中爬出的骷髅人……是昆侖的禁術之一。”

清清接過他的話:“百穢藏九陣——”

“能夠召喚已死的亡靈,讓它們得以如生人一般行動,它們無知無覺,全憑聽陣法設定而動。最初,百穢藏九陣是在戰場上使用的,但很顯然,你說的這個用在了別的地方。”

裴遠時頓了頓,道:“他還說,當今能操縱此等陣法的,只有昆侖掌門一脈。”

“他說的不錯,”清清搖頭嘆息:“昆侖掌門一脈,除了掌門自己,便只有師父和潤月真人了。”

二人複又沉默,只有燭火在靜靜地搖晃,在牆面上投下巨大剪影。

良久,清清輕聲說:“我幼時聽聞過将軍的名號……”

裴遠時靜靜的看着她。

她看着他深黑色的眼睛:“不,天下人哪個不知道鎮西大都督?戰功赫赫,用兵如神,從戎二十餘載幾無敗績,僅名號便能吓退西戎百裏,民間都傳他是那勾陳大帝轉世。”

少年眼中閃過一絲痛色,雖被很好的隐藏,但還是被清清看了個分明,她握住了他的手。

裴遠時回握住她的手,他垂下眼睛,啞聲說:“師姐一直是知道的?”

清清搖了搖頭:“只是猜測罷了……去年三月,裴将軍在西境……而同年夏,你就被帶了回來。你們姓氏相同,你又有這樣的身手,師叔還曾邀請你們去過須節山……太多可以琢磨的地方。”

裴遠時不再說話,他輕輕摩挲着女孩纖長的手指。

“去年師父離開小霜觀之前,曾受到一只傳信的紙鶴,”清清繼續道:“他自稱是去泰州受邀作法,但我沒有相信,因為用紙鶴傳信,向來是師叔的手段。後來,他果然帶回了你。”

裴遠時說:“父親戰死的消息傳來時,已經是五月,當時姨母正在病重。夜中得到消息,天還沒亮,便有禦林軍闖入家中,說他裏通敵國,要查處宅院,押扣家眷。”

少年的聲音平靜無波,好似在講述一件與他毫不相關的事:“我知道那是莫須有的罪名,也知道如果真的被帶走了,只有死路一條……姨母拖住了他們,我和少數幾個父親的手下一同逃出了長安。”

“到泰州時,只剩我一個。那些追殺的人,并不是禦林軍,甚至歸屬于朝中任何一支軍隊。”

話說到這裏,一切已經昭然若揭。

清清抽出手,傾身擁住了他僵硬的身體。

“不用說了,”她輕聲安慰,“我都知道。”

裴遠時笑了笑:“師姐,我沒關系的,都過去這麽久,如果僅是提到這些就能叫我難受,那我還能做什麽?”

“但是我會難受,”女孩在他肩頭悶聲說,“這些我自己也能知道,聽你說給我,我會很難受。”

裴遠時緩緩擡起手,也回抱住了她。

清清說:“我知道這種感覺,明明曉得惡就在那裏,但卻無能為力……這種時候誰來說話都沒有用,只有自己慢慢去想,慢慢熬過。”

她略微停頓,艱難開口道:“我四歲那一年,也有這樣的變故……但當時我實在是太小了,不懂利害,也不明白争端。最後師父把我救下,我們來了泰安鎮。”

“我只記得,那是一個很黑很黑的夜晚,祖父三個月沒有回來,母親卻從始至終都很鎮定,鎮定到當時的我根本看不出那已經是最壞的境地……”

“我在睡夢中突然驚醒,一睜眼,卻看見母親坐在床邊,正撫摸我的臉。她看我醒了,便笑着讓我起來穿衣服到堂上去,待會兒有人要來。我問她是什麽客人選在大半夜來,她只望着我笑,一句話都不說。”

“那些人果然來了,兵甲在身上碰撞的聲音在夜裏面原來是那樣子,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聲音。府中所有人都被母親驅逐出去了,那一晚,只有我們兩個人,就站在廳堂裏,等着他們撞開門,然後慢慢靠近。”

她還想說什麽,裴遠時環繞着她的手臂卻驟然用力,他将她緊緊锢在懷中,讓她一時忘了要說的話。

“不要再說了。”他聲音有些顫抖。

清清便嘆了口氣:“我們好像在比慘呀。”

裴遠時把她抱得快喘不過氣,他也悶悶地說:“這些,我也是知道的。”

“你怎麽會知道?我從前都沒說過。”

“我從須節山上回去後,打聽了許多傅家的事……”

“咦?你打聽我做什麽?”

裴遠時語塞,他勉強道:“師叔時常誇耀你聰明機靈,也說過你的身世,我,當時學不會萍蹤,就心裏嫉妒,回長安後就問了父親,也問了旁人。”

“果然是這樣,”清清輕松地笑起來,“師弟,你好幼稚哦。”

裴遠時只有咬牙認下了這句幼稚。

他早已知道她諸多坎坷,所以去年夏天,他們真正相遇的時候,他深深為她的鮮活堅韌而震驚。

好像一株花,你知道它開在庭院裏,你聽了一夜的風聲雨聲,猜想它是怎樣的殘破凋零——就算嫣紅仍在,也應不複活力。

但你卻在早晨看到,它仍在陽光下盛放,昨夜的風舒展了它的枝條,雨水只能點綴它的花瓣。那些痛苦沒能摧折絲毫美麗,反而成了養分,它依舊是庭院中最耀眼的花。

沒有人不會為這份美麗動容,而他的女孩遠遠比花更美麗,更耀眼。

就好像現在,她說完了那些話,更加印證了他的想法:她并不是沒心沒肺忘性大所以才顯得快活,那些慘痛血色的記憶,從未從她身體中抹去。

她背負着這些沉重,輾轉了多少個夜晚,轉頭卻又能笑得明亮又輕松。

他喜歡這樣的她,簡直是天底下最理所應當的事。

清清從他懷裏鑽出來,她有些不好意思:“沒什麽的……”

她學舌道:“都過去這麽久啦,如果僅是提到這些就能叫我難受,那我還能做什麽?”

看着少年不說話,她反倒安慰起他來:“那我替你難受,你替我難受,我們剛好扯平。”

裴遠時輕輕嘆氣,他又想抱住她了。

清清卻站了起來:“你可知道潤月真人那個百穢藏九陣,是做什麽用的?”

裴遠時看着她的背影:“種蘑菇用的。”

清清語結:“倒是言簡意赅,那他種蘑菇是為了什麽?”

不等對方答複,她繼續道:“他在很多地方都設置了這樣的種植之地,運轉方式各不相同,但目的只有一個,為了原材料穩定的供應——他在煉丹。”

裴遠時淡淡地說,“聖人老來昏聩,一心求長生之法。梅相為他尋來昆侖高人,獻上金丹仙藥……這一切都瞞着百官秘密地進行,聖人不願臣子們知道,梅相更不願政敵知道。”

“但他們還是知道了,”清清說:“在聖人開始服丹的第三年,有人寫了一首詩。”

裴遠時肅然道:“太傅高風亮節,敢于折檻,着實令人欽佩。”

“這也招致了禍端……”清清轉過頭,神色中有幾分傲然,“祖父寫下這首《晝短》,任憑它流傳出去,便從沒打算安然度日。”

她的眼神仿佛透過了榻上的少年,看到很遠的地方。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太小了,來不及怨恨,也不懂憤怒。跟着師傅這些年,他反複告訴我,那不是我能參與,能改變的事,母親和祖父的心願是我能安穩活下去,師父也只希望我能健康快樂就行了。”

“但我會長大,”她輕聲說,“如果我真的從始至終沒有能力,甚至不能自保,也就罷了……但現在我已經學會了很多東西,也有了見識與力量,甚至有了千載難逢的機遇,怎麽會甘心于此?眼看着最大的惡就在那裏,而不去嘗試,我怎麽會甘心?”

“找座山躲起來,那是偶爾胡亂做的夢罷了,現目前要我這樣做,不如直接殺掉我……我是想去很遠的地方,去看看那些從未見過的景象,但那必須是事情解決之後。”

“我不想滿足于虛假的平安順遂,更何況現在師傅生死不明,這份表面上的安穩也難以延續。師弟……那把桃木劍都快被你磨亮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在想的也是這些,對麽?”

“那片象谷地,絕對同潤月真人脫不了幹系,十有八九正是他原材料種植地之一。祭祀已經結束,那裏一夜之間空無一物,或許都被藏起來了。而此前我聽聞下個月會有什麽事發生……”

她對裴遠時狡黠地眨眨眼:“我偷偷溜進了古拉玉的書房,看到了一些用漢話寫成的信件,下個月,就是他們來取走東西的時候。”

“師弟,”她眼睛中有亮亮的神采,“真是好機會啊,我們做些什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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