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然逃課來逛花園?”忽然出現的是班上三個小公子。
算算,自己聊這半天,确實該下課了。還好剛剛說話的聲音比較低。
業現在有點頭疼,總覺得事情不會那麽簡單了結,局勢一定會再度惡化——近十年來出現太多他預料之外,也無法掌握的事物,業一時有些焦慮。所以他朝那幾個小孩揮揮手,驅趕道:“你們後面還有課吧?趕緊回去。”
對方覺得自己人多勢衆,一步就上來,大聲罵道:“以為自己是誰啊?那副了不起的語氣是想命令我們?”
他們正舉起手想去抓業的胳膊,被淩一把擰住了。淩側頭,眼睛裏是幽藍的兇光:“讓你們滾蛋沒聽到嗎?”
“你一個侍從敢對小爺出手?你可知道我爹?”說着他們噼裏啪啦報了一大堆的官職、産業、人脈,跟來面試似的。
業頭疼地揉揉睛明穴——其實“餘烨”一直都是業在人世使用的名字。了解姬氏督查人和影魈的事的,只有最高層那些人——他們一看餘烨這個名字就能猜到他是誰。所以學校裏有那麽十來個人的小圈子,從來不敢對業說話,也不敢把業的事說出去。
至于這幫不認識餘烨這個名字,還敢叽裏呱啦自報家門的,确實只能算閑散小卒——業不想陪他們浪費時間,也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混亂。于是,業對淩招招手:“去我宿舍說吧。”
那幾個小公子卻不想放業走,上來攔住他:“想一走了之?我要去告訴修女,你逃課!”
業滿臉黑線……你們上課的教案都是我寫的,修女還會在意我逃課嗎?但是眼下正心煩的業,沒能露出好臉色:“你快去告吧。別在這攔着我。”
他們見威脅不起效,又叽裏呱啦說了一通要讓爹找人教訓他什麽的。
“喂!你們又犯病了是吧?”阿夏從大門那兒沖出來,手裏抄着個雞毛撣子,撲上來就要抽他們。
這幫細皮嫩肉的小公子,見到真動手,立刻撒腿跑:“你這個野丫頭!不過是個孤兒,仗着餘烨在這兒逞兇!我早晚收拾了你!”
“孤兒所以才不怕你啊!豬頭!”阿夏把一條腿架在長椅上,威風凜凜地把雞毛撣子往肩膀上一架,朝那幾個落荒而逃的公子哥兒一皺鼻子。
業輕聲哼笑,一邊拍拍阿夏架得老高的那條腿:“放下,把椅子踩髒了。”
“我幫你解決了麻煩,你怎麽那麽冷淡?”阿夏撅起嘴,氣呼呼地放下腿。
業對她露出一個笑,哄道:“好吧,謝謝你。”
阿夏得意地搓搓自己的鼻子。
業和淩對視一眼,一起無語。
回寝室路上,業問淩:“還有我讓你去打聽的另一邊的消息,怎麽樣了?”
“造反派大部分是之前那波叛亂的殘黨,其他的都是些書生,倒是一片救國之心,不會引起混亂,先生暫時不必憂心這頭。”
“我是在想。往後姬氏如果因為顧慮火炮而不願意參與夷人的戰争,皇帝會轉而讓我們去對付叛亂那頭,他自己好抽出手來專心對付夷人。如此一來,姬氏更加風口浪尖。”業用力嘆了一口氣,“何況,朝廷這幫人已經腐敗到了骨子裏,我可不想為他們看家護院。能不能在兩頭夾擊中活下去,是他們自己的問題。”
“先生為何如此斷定,這一小撮叛亂之人,往後能成氣候?”
“因為我讀了很多西洋的書,我感覺到有些東西,要變了……”業回過頭,對淩微微一笑,“也許,我們也該改變了。”
淩不太懂,不過也懶得多問,反正他一向只遵照業的吩咐行事。
隔天,該是耀來上課的日子——經過一年的學習,耀已經完全熟悉了洋文,現在在學一些火器的事,偶爾還陪業翻譯一些詩歌。不過已經不再隔天上課,改成四天才來一次。
準時坐到教室裏,耀問起:“今天怎麽沒見到阿夏?”
業搖頭:“早上就不見人影,可能跑出去玩了。這丫頭時不時會玩太野。不必管她,我們先看書吧。”
可是阿夏雖然會跑出去瘋玩,但是從來沒錯過上課的時間啊?何況上次阿夏答應說自己臨了業的鋼筆字,今天拿來給耀看看。她那志得意滿的模樣,怎麽會爽約?耀總覺得不太放心:“我出去找找,把她叫回來吧。”
“你倒挺記挂她的。”業無奈地笑笑,只好收起手裏的書,“不是不愛和人類打交道嘛?罷了,我陪你一起找,快一點。”三千多年了,難得有個讓耀挂心的人。
他們倆化了本體,轉變整個帝京都沒找到人,終于意識到事情不對。
耀焦急的語氣已經掩藏不住:“這丫頭該不會跑到郊外去了?她明知道下午要上課,不會跑那麽遠的。”
業沒由來的腦子裏就浮現出那天在涼亭裏刁難自己的那三個毛頭小子,他們盯着阿夏的眼神裏有一股怨毒和輕蔑,自己原本沒當回事……
可是整個帝京已經翻遍了,就算那些毛小子抓了人,他們也照樣能找到。
但是沒時間多想了,業和耀分頭去京郊的田地山林裏找人。
已經過了午後,不出一個時辰,太陽就要開始落山,她獨自再在郊外待下去,很可能遇到危險!
好在以這小丫頭的腳程,也沒能跑太遠。沒多久,耀在山林裏找到了跑得滿身泥濘的阿夏。可是她的表情極度驚恐,膝蓋小腿上全是血,卻依然不停地往山林更深處跑。
“你怎麽了?”耀顧不上其他,直接在她眼前現身,“有野獸?”
阿夏吓得語無倫次,看到耀出現,什麽都沒顧上問,大哭着說:“阿耀,救我!他們有火器!”
“火器?”
沒等耀弄清是怎麽回事,忽然一聲穿透天際的巨響,吓得傍晚歸巢的鳥兒凄厲地叫着四散飛逃。耀循着聲音回頭,見到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着這邊。
子彈直直穿透了耀,打在他身後的阿夏鎖骨上。
“阿耀……”阿夏沒反應過來,被子彈彈出去,摔在地上。耀撲過去接住她。只見她左胸上方有個黑洞洞的血窟窿,血流如注,一瞬間就染紅了耀的整個衣擺。
沒救了……
“打中了打中了!”幾個小公子興奮的聲音迅速傳來,他們騎在高頭大馬上,低頭俯視着跪坐在地上的耀,“這人不也是餘烨的侍從嗎?”
“喂,幹脆一起解決了吧?丢在這裏屍首馬上就會被野獸吃掉的,沒人會發現!”其中一人拿槍一指耀的腦袋,“火槍打獵太有意思了,多一個獵物豈不是更好?”
“有人發現又怎樣?”另一人高聲炫耀道。三人立刻笑做一團。
“喂,你快跑啊。”領頭的人一緊缰繩,對耀戲笑道,“你不跑我們直接在這兒給你一槍,豈不是很無趣?”
耀拿出體內的連世幡,蓋在阿夏的屍首上,緩緩站起身,側過目光,兇狠的眼神深深地紮在那幾個少年身上:“你試試看啊……”說着,他一甩手腕,從那裏露出一把細長的尖刀。
幾人被他這熊熊燃燒的戾氣震懾,下意識舉起槍,朝他開了兩槍。但是子彈直接穿透耀,連一絲傷痕都沒留下。耀依然一步一個血腳印,朝他們緩緩走過來。
這幅從血海裏爬出來的修羅模樣,吓得他們一齊舉槍,一邊驚叫一邊朝耀瘋狂開槍。
然而耀紋絲不動,連眉頭都沒抖一下,明明命中的子彈,卻全都從他身體穿過去了。
“喜歡拿活人當獵物是嗎?那麽我把你們當做畜生,腦袋一點點割下來,你們也不會有怨言吧?”耀雙眼通紅,舉起尖刀,先是給了他們的馬的心髒各一刀。
即刻斃命的馬把上面的三人摔下來,他們滾落在地上,連摔傷了腿的疼痛都顧不上,看到耀這種瞬間出手,連目光都跟不上的身手,吓得幾乎尿出來。
“耀!住手!”業飛快撲過來,把耀吞了。
“我要殺了他們!你放我出去!”耀在他體內瘋狂嘶吼。
“他們殺的是人類,按照規矩,你不能肅清!”
那三個公子眼見着餘烨如鬼魅般現身在他們三人面前,卻在不停地自言自語:“人類有人類的法律,這事你沒法管!”
“可是阿夏是為了我們才得罪這幾個王八蛋!”
“那也得交給官府。”業深吸一口氣,看到地上的阿夏和連世幡,輕輕搖頭,“耀,你冷靜一點。你是執法者,你若殺了人,讓我怎麽做?”
耀低下頭,用力換兩口氣壓制情緒,半晌才開口:“……那便把屍首和兇器一并交給官府發落。”
業見他終于冷靜下來,便将他放出來,撿起地上染血的連世幡遞到他手裏:“你一取出這東西,我聞到你的氣息,就知道出事了。還好我及時趕過來。”
眼前兩個人時隐時現,像幽靈一樣,可地上三個少爺從馬上摔落,傷了腿,沒能逃跑。所以也只能看着眼前的兩只鬼怪,一聲也不敢吭。
業揮揮手,讓耀整理一下情緒,把這些東西都帶給京兆尹:“等事情了了,再把阿夏的屍首帶回本家安葬——她一個孤兒,也沒有人給她掃墓、燒紙,葬在本家,往後你還可以去看看她。”
耀默默地垂着頭應下。
這之後,業總感覺身邊冷清了許多——之前總有一個阿夏在耳邊叽叽喳喳,現在進進出出又恢複孑然一身。
修女問起業,阿夏去哪了。
業如實告知修女。修女聽完,低下頭揉了揉眼睛,輕聲說:“那孩子打掃宿舍,打掃得很幹淨,是個可愛的女孩……”
第二天,修女交給業一個十字架,說是自己為阿夏祈禱時戴過的,送給業當個念想。
業輕撫着十字架上的雕花,只是輕聲嘆氣——這種事,他經歷過許多次,卻依然無法适應。只能感嘆一聲:人世無常……
之後該上課的時間,耀如期出現,只是臉上表情不太開朗,默默的也沒多話。
業拿出修女給自己的十字架,交到耀手裏:“洋人和我們最不一樣的地方,他們覺得善人死後會去一個很美麗很平和的地方,回到神的身邊。不像我們信奉的,說人死之後會經歷輪回,再來嘗這人世的苦楚。詳細的我還不是很懂,不過修女對着這個十字架祈禱了,姑且就相信,阿夏會去那個地方,過上好日子吧。”
耀點點頭,把那個十字架項鏈接過來,挂在自己脖子上。
業輕聲笑:“明明是個連聖經都沒摸過的人,卻帶着這種東西。”然後,業掏出一個舊筆記本,攤開遞給耀,“這是阿夏的筆記本,這一頁是她答應要給你看的,臨摹我的鋼筆字。她寫得确實很好,非常有天賦。”
耀摸摸那頁上的墨跡——業的筆跡很飄逸随性,一點也不像阿夏的性格,但是這孩子卻模仿出了神韻。若她還活着,耀想過,早晚有一天,帶她回本家,給業當個書童,免得業沒人聊天就總煩着淩。淩被他念叨煩了,又找自己喝酒……
“先生你知道嗎?若不是火槍對影魈沒用的話,那槍本來應該是打在我身上的……這樣我就有時間把她藏在體內保護起來。可是子彈射速太快了,直接就從我身上穿過去了,才會……”耀合了筆記本,收進自己體內,嘆着氣垂下眼睛,撫着胸口的十字架,語氣微微發抖。
業拍拍他的肩膀:“你想那些多餘做什麽呢?要不是你趕到,恐怕連是誰殺了阿夏,可能都沒人知道。”
然而,沒過半個月,那幾個少爺拄着拐杖在小厮攙扶下,又出現在學校裏。他們見了業像見了鬼似的躲開了。但是業卻生出了狐疑——難不成他們消失這半個月僅僅是為了養傷?
業召喚了耀至跟前:“耀,你親自去查,這事是怎麽回事。”雖然業也猜到了,這幾個貴公子不太可能殺人償命。但是無論如何總要關上三年五載的吧?怎的那麽快就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回來上課了?
耀也氣得指骨咔咔作響,然而終究是沒法親自去殺了他們——這是業親自立下的規矩,他沒法帶頭違反。
“我們費盡心思幫他們弄到火器,他們卻用來殺了我們的朋友!到頭來,我們還要為了守着保護人類的那些規矩,連報仇都不行!”
業看着耀留下這麽一句話就蹿出去了,輕聲嘆着氣,垂下眼睛。
五天後,回來的是淩。
“先生。”淩對業微微一欠身,“我帶了耀的消息過來。”
業倚在窗邊,看着窗外漸漸稀疏的落葉,沒回頭:“他自己呢?”
“有些事,我想他可能需要自己去梳理,就沒讓他來見你。”淩一向很有主意也很有分寸,他用盡量委婉的語氣彙報了耀查到的情況。
其實業大概也猜得差不多了。
京兆尹和那三個少爺其中一人的父親,年輕時曾同是刑部尚書的門生。阿夏又沒有家人父母,他們仨連牢門長什麽樣都沒見到,就被父母接回家好吃好喝地供起來養傷了。
只是刑部尚書讓他曾經的門生警告兒子,別再惹餘烨,此事就再無後文。
其實業也很想對耀說,去無聲無息地了結了那仨小子吧,反正那幫人類什麽都查不到——但是他不行……他是執法者,人類可以枉顧律法,他不行……影魈不能濫用力量,這是他自己劃下的紅線……
淩也知道,耀和業各自都在想什麽——他們能充分互相理解,卻沒法過去心裏的那道坎,所以淩沒讓他們倆見面。
業聽完淩的彙報,什麽也沒多說——這亂糟糟的世道,阿夏只是太小太小的一顆塵埃。他低下頭,看到自己放在窗邊桌臺的那本筆記本,風一吹過,正好把書頁翻到阿夏寫的她的名字:
夏燦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