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蝶泉(中)
“狀如漏鬥,中有狹口……說的就是這處吧?”
二人并肩立在山崖邊上,清清眯着眼,将手放在眉邊搭成小涼棚,往下首的山谷望去。
天空一片澄淨透藍,陽光毫無遮攔地潑灑在萬千碧色之上,眼前正是一處幽深玲珑的山谷。層層枝葉間,隐約可見一線細流懸挂在對面山壁上。
有風卷起他們的發梢與衣角,暮春時節的風暖得熏人,日光亦明亮到晃眼。
裴遠時指了指對面那道山瀑:“師姐看那是什麽?”
“那是水……咦?”
清清定睛一看,那圍繞着水流,懸浮在空中,不斷閃動的紫色光點,不正是她心心念念的紫色大蝴蝶嗎?
“太好了!”她搓着手,轉過頭朝裴遠時雀躍道,“就是此處,一路過來,我還生怕找不着地方。”
陽光下,她仰起頭看他,不等他回應,便眼珠一轉,笑得更加燦爛:“師弟……”
裴遠時微笑道:“師姐想做什麽?”
“我們比一比,”她遙指着對面蝴蝶出沒之處,“看誰先到那裏。”
“好啊,”裴遠時頓了頓,添上一句,“有什麽彩頭嗎?”
“彩頭?”清清一愣,這種無聊的比試他們進行過不知多少回,這還是他第一次提出這種建議。
她滿不在意道:“誰輸了,誰就得答應對方一個要求。”
沒有彩頭,便随口無中生有一個彩頭。裴遠時聽了,眼中笑意便加深了些,他看着女孩的發辮被風吹得松散,口中卻淡淡:“好。”
話音未落,清清往下一蹲,足尖點地,跑了幾步助力後,在懸崖邊上高高躍起,如出巢的晨燕般靈巧,縱身躍入山谷之中。
風在耳邊呼呼地刮,清清只覺得心如身體一般輕盈,所有紛亂思緒都通通消散而去了。部落中的古怪,殺手的追纏,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那些時刻積壓在心頭的事,此刻她全不再想。
近了,更近了,她已經能聽見遠處嘩嘩水流聲,如珠玉四濺一般清脆。随着離目的地越來越近,能看見的蝴蝶越來越多,它們成群在樹上休憩,被清清一驚動,便撲閃着翅膀四散開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跳到了一株高大的紫藤樹上,淺紫色花瓣紛紛而下,落了清清滿頭,她無心去拂,借助了枝條反彈的力度,又一次高高躍起,轉過一塊巨大山石——
眼前是能讓人畢生難忘的絕美景象。
一線細流高懸在山壁,沿着山縫潺潺流下,彙聚在此形成一處清澈剔透的小潭。潭邊生長着幾株高大的紫藤樹與木槿花,此時正值花期,一片紫煙粉霞,如夢似幻。
更有無數深深淺淺的紫色精靈,在半空上下翻飛。每撲扇一次翅膀,便是絢爛的珠光閃動,流光溢彩不過如此。
它們停留在水邊或樹梢,瑰麗美好的色澤,就像是有神女剪碎了朝霞,從九天之上随意抛灑而下,正巧落在了這處秀美山谷中。
有清涼的水汽不斷撲來,為清清一點點驅散正午的暑氣,她呆呆看着眼前的景象,胸口因劇烈運動還在起伏不定,心中卻只餘四個大字——
不虛此行。
有一只手伸過來,為她拈下頭上的花瓣,清清一回頭,見裴遠時正垂着眼看她。
“你輸了!”她揚起下巴,“我都等了你兩炷香。”
這當然是誇張之語,從他們出發到現在都還沒有一炷香。
裴遠時只低聲應下:“師姐輕功了得,棋高一着,我輸了。”
清清得意一笑,便不再管他,回過頭又看景色,喃喃道:“太漂亮了,太漂亮了……仙境也不過如此吧?”
她小心邁步,繞過一從又一從盛開的花,走到了水邊上。
潭水清澈,底下長滿青苔的石底清晰可見,一叢叢纖長水草柔柔地在水底招搖。閃着微光的水面上,落了不少粉粉紫紫的花瓣,正随着漣漪慢慢漾開。
清清見了,又撫掌嘆一聲:“好!”
好似在看雜耍,而不是在賞美景。
這中氣十足的一聲贊嘆又驚動了水周的蝴蝶,它們紛紛飛走,四散而去。
身後傳來一聲輕笑,在這只有叮咚泉聲的僻靜山谷中尤為明顯,清清回過頭,尴尬地說:“你笑什麽?”
裴遠時走到她跟前:“我笑師姐。”
“我就知道!你笑我粗魯。”
“我笑你可愛。”
要不是站在濕滑的水邊上,清清差點驚到跳起來,她面頰刷一下緋紅,難以置信地盯着裴遠時。
盯着他嘴邊上那抹輕飄飄的笑。
她受不了他看着自己這樣笑,立刻指責:“你怎麽能說這種話!”
裴遠時不解地說:“我說了什麽話?”
“你,你未經允許,就擅自誇我。”
“那我此前誇師姐輕功了得,你也沒說什麽。”
“這不一樣。”
裴遠時又笑一聲,看上去心情極好:“怎麽不一樣?望師姐明示。”
他現在已經比她高了一個頭,這麽笑着低頭看自己的時候,清清總會有些受不了。
她咬牙切齒:“你,你不要自作聰明,自鳴得意,最後自作自受!”
她往前一步,逼近眼前可惡地笑着的少年,伸出一根手指狠狠點在他胸口,一字一頓道:“自、作、自、受。”
裴遠時卻抓住她氣勢洶洶的手指,不輕不重地摩挲了兩下,低聲重複着她的話:“嗯……自作自受。”
清清一驚,又想起那日在樓梯上的對話——
“不是忍受的受,是享受的受。”
她驚疑不定地打量他,看到他嘴角仍有笑意,那眼神卻越來越暗,顯然是意有所指。
哇,膽敢在師姐面前花招百出,玩什麽話裏有話的把戲!
真是關公面前耍大刀,不自量力……清清從鼻孔裏哼了一聲,用力把手抽回,氣呼呼地轉身走了。
眼下被占了上風,纏鬥無濟于事,別給她逮着機會,到時候狠狠扳回一城,他再怎麽求饒,她都不會聽。
清清不再理會壞師弟,慢悠悠圍着泉水轉了兩圈,又彎下腰,掬了一捧清水潑灑在臉上,頓時倍覺清爽。
他們這次出行,是打算在外過一夜的。
原因無他,莫鸠此前信誓旦旦地說,這蝴蝶之所以聚集在此,是為了求偶,它們的鱗翅能在夜裏發光
一旦夜幕降臨,它們會圍繞着水池翩翩起舞,力求自己閃爍的熒光與飽滿的翅膀能吸引到伴侶。屆時,這片幽靜秀麗的小山谷,會真正如同星河灑落,美到不似人間。
他極力描繪那樣的盛景,清清哪受得了這個。她當即便興致勃勃,問了一大通,連夜收拾了包袱,準備在蝴蝶泉便過一夜。
至于這包袱——起初清清拿着,後來一直挂在裴遠時身上。清清并不體諒他大病初愈,他哪有半點虛弱樣子,反倒是自己精神不濟,不便背負重物。
清清蹲在水邊,用撥弄水上漂浮着的花瓣,任冰涼的山泉水流淌過指尖。
她偷偷看了眼裴遠時,發現他正蹲着,似乎沒注意這邊。便用手掬了水,悄然靠近他身後,乘其不備,往他脖子之間撒去。
“嘶——”突如其來的冰涼讓裴遠時緊皺了眉,他摸着脖子回頭,果然看到了帶着一臉得逞笑意的女孩。
他無奈道:“師姐,你這一灑,把我好不容易找到生火的地兒給弄濕了。”
原來他不聲不響地是在弄這個,清清大驚,連忙上前察看。
她心虛道:“我不知情……”
裴遠時站起身:“無妨,再尋一尋便是了,只是這裏濕氣重,夜裏難免寒涼,當真要在此處歇一晚?”
清清思忖道:“歇不歇的另說,晚上定是要看發光蝴蝶的……莫鸠還說,沿着這溪流方向走上一刻鐘,有一處極為壯觀的天坑大洞。”
她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又看看愈發燦爛的天色:“正好午時了,我們在這裏吃點東西,然後去那處天坑看看。晚上在哪裏歇,到時候再做定奪。”
裴遠時乖巧地點了點頭,指了指地上鋪着的芭蕉葉,示意她過來坐。
清清毫不客氣地走過去,剛一屁股坐定,旁邊便遞來一只餅。
烤得焦焦脆脆的餅,經過了半天的颠簸,已經不再有完美的賣相,但仍散發出誘人椒鹽味。這是古拉朵知道他們要去玩,早上特意給準備的。
清清大口大口吃将起來,一邊咀嚼,一邊耐不住想跟身邊人說話。
“師弟,你覺得這裏好不好?喜不喜歡?”
裴遠時慢條斯理地撕着手裏的餅:“甚好,喜歡。”
“你确實應該喜歡。”
“為何?”
“因為你是蝴蝶仙子。”
看到裴遠時仿佛被噎住的表情,清清捂着嘴,哈哈大笑起來,又驚動了一群花樹上休憩的蝴蝶。
笑着笑着,她表情一變,忽得有些緊張:“哎,你說,這裏這麽多蝴蝶,那豈不是也有很多毛蟲?”
裴遠時詫異地挑起眉毛:“師姐竟然會怕毛蟲?”
清清讪讪一笑:“我怕你會怕……”
話是這麽說,但她心裏還是打起了鼓。她的确不怕蟲,但看到蠕動着的軟蟲多多少少還是會有不适。
更何況,這裏蝴蝶數量衆多,雖然現在大半天都沒見到一條蟲,但一想到在看不到的暗處,有同樣成千上萬的蟲在動,那還真是……
她頓時覺得手裏的餅不香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身上好像也癢起來。清清毛骨悚然,當即果斷道:“今晚必不能在這裏過!我們待會兒找找哪裏方便歇息,到時候看完蝴蝶便去。”
她這番心裏計較,簡直就明明白白寫在臉上,裴遠時看得一清二楚,嘴上仍順從無比:“我都聽師姐的。”
填了肚子,二人便順着水流,慢慢地在林間穿行。
這裏的森林都大同小異,都是粗壯茂密的樹木,遮天蔽日。方才那處小潭邊只有紫藤和木槿,若不是人為栽植,那真是得天獨厚的所在了。
陣陣的蟬鳴與鳥叫傳來,日光因為樹葉的遮蔽而破碎,清清才吃了東西,正是意懶的時候,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嘴巴還沒合上,她随意往旁一瞥,惺忪的眼睛驟然睜大。
“哦!那不是……”
她立即走上前去,身後跟着不明所以的裴遠時。
“是庵羅樹!”清清喜氣洋洋的道,極為親昵地拍了拍這棵果樹的樹幹,好似他鄉遇故知,。
說着,便兩三下竄上樹,熟練地扭下一個黃澄澄的果實。跳下來之後,鼻子一聞,她贊嘆道:“熟得恰好,不會太軟也不會太脆,我就喜歡這樣的。”
她才來蘇羅多久,已經俨然是個庵羅品鑒家了。
裴遠時默默地看着她,他當然知道是誰教她品鑒,又是誰帶她認得此樹。
他淡淡道:“要不要多摘幾個?”
“要!當然要。”清清已經剝開表皮,迫不及待地嘗了起來。
裴遠時放下包袱,也輕松上了樹,學着她方才的标準,觀察哪些是能入口的。
他經驗不足,好不容易選定,小心翼翼地去扭果實,半天都弄不下。
清清一邊抱着庵羅吃,一邊仰頭看他笨拙的樣子,不由得調笑道:“我的郎,行不行呀?”
裴遠時手中動作一頓,随即立刻明白她為什麽要這麽喚他。
果然,女孩清了清嗓,哼唱起來。
“少年郎,采庵羅,姐姐提籃擡頭望,
低頭又想他又美他又壯,誰人比他強,趕忙來叫聲我的郎呀
青山好呀流水長,那太陽已殘
那歸鳥在唱,叫我倆趕快回家鄉。”
這是三月會散夥時,她在山坡上唱過的那首山歌。歌裏表達的,姑娘對小夥猛烈而大膽的追求。
她一邊唱,一邊眼睛亮亮地瞅着他,臉上滿是期待,還真有點像情窦初開的姑娘,去瞅心上人的樣子了。
裴遠時明知她是在調笑自己,但心還是不争氣地亂跳起來。他嘆了口氣,抱着幾只果實,從樹上跳了。
清清立刻嬉皮笑臉地接過:“師弟辛苦,師弟辛苦。”
見人沒有反應,她還不死心地問:“你怎麽沒有表情?我唱得不好,不喜歡嗎?”
不等他開口,她又一驚一乍道:“不喜歡這個,難道喜歡‘死了老公好出門‘?”
裴遠時結舌,只能看着她一邊蹦跳着走着,一邊胡亂唱着。
“別人丈夫乖又乖,我家丈夫呆又呆。
站起像個樹墩墩,坐起像個火燒岩。
斑鸠叫來天要晴,烏鴉叫來要死人。
死人就死我丈夫,死了丈夫好出門。”
就這樣一前一後,在林中走着,沒過一會兒,二人便走到了莫鸠所說的天坑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