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蝶泉(上)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食熊則肥,食蛙則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
吾将斬龍足,嚼龍肉,使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為服黃金、吞白玉?
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碧驢?
劉徹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費鮑魚。”
十一年前,一首名為《苦晝》的詩悄然于士林中流傳,官員士子們無不驚嘆于其風格的險僻幽冷、荒誕奇特。
詩中對秦皇漢武執着求仙問藥的行為進行了毫不留情的諷刺,人們争相謄抄吟誦餘,也在私下讨論着——
先帝正是因為喜食丹藥,才導致執政末年無心政務,天下遭受大亂。當今聖人上臺第一件事,便是嚴令禁止朝中任何人服用金丹。此項舉措已經推行三十餘年,朝中人人都知這是聖人最痛恨事。即便是那權勢滔天、炙手可熱的寵臣,也從未敢越過雷池一步。
因此,這詩樣樣都奇,偏偏立意過于流俗了些。這些年,為投聖人所好,洋洋灑灑批判求仙問藥行徑的世人不知幾多,這首無名氏的《苦晝》雖在其中可稱佼佼,但未能跳出窠臼,可惜可惜。
那年四月,太傅在曲江邊上舉辦詩會,席上衆人熱烈地讨論《苦晝》,太傅聽着,只微笑撚須不語。
便有人請詢太傅此詩如何,太傅放下酒盞,站在江風中,衣袍獵獵。
“此詩正是鄙人所作。”
衆賓嘩然,此詩風格同太傅慣常手法迥然不同,竟無人想到是他所作。而太傅的下一句,更是震動了在場所有人。
“劉徹嬴政不足論,不笑今人笑古人。”
只消兩句話,滿座俱驚。
他話語中的鋒銳毫不遮掩,古人是那劉徹嬴政,今人又是誰?
如一顆石子投入水面,無數細小的波紋震蕩開來,朝中人們這才驚覺,看似平靜的湖面下早已是暗湧紛紛。更有傳言說,聖人四年前通過梅相,秘密地與昆侖道人接觸,已經服丹兩年有餘。
終于,水紋翻湧成濤,直指高堂上的九五尊,有人鬥膽面谏:“臣聽聞……”
那張冕旒下的臉卻只是笑笑,仿佛聽了荒唐語:“無稽談。”
第二晚,太傅被押解至地牢,其家眷被軟禁看管。
此舉無異殺雞儆猴,衆官皆惶惶,這到底是因诽謗非議而獲罪,還是确有此事,只為堵上衆人的嘴?
聖人這般堂而皇地拿太傅開刀,當今太子作為太傅的學生,又該如何應對?
争端還未有結果,四處奔走呼號的士人亦是徒勞。三個月後,朝中傳出消息,太傅已被秘密問斬,幾天後,其府上家人亦遭血洗,無一幸免。
這只是個開端。
聖人多年鐵腕手段,雷厲風行,此事也不例外,凡是敢上谏人,均被嚴厲處置,一時間,滿朝噤聲。
于是又有讨論,說眼看着聖人面色紅潤,步履矯健,哪有半點受金丹所累的樣子。如此過了幾年,服丹說,不攻自破。
至于當年為而死的太傅……梅相向來同太子黨不和,他或許只是故意露出虛假破綻,料想秉直不阿的太傅必會上鈎,用這計中計,鏟除掉眼中釘罷了。
太傅已倒,梅相獨大,随着太子接連犯事,本來互相制約,彼此咬緊了的兩派慢慢變為一方對另一方的傾碾。
梅相全然已成一人下,萬人上的存在。萬幸聖人雷霆手段不減當年,這宰相再怎麽一家獨大,也翻不過李氏王朝的五指山。
直到元化二十五年,聖人在接待吐蕃使臣的宴會上,當衆引用錯了一整篇文章。
這并不算什麽大事,或許酒後口誤,或許記憶混淆,總有人能替天子找補回來。
但這也絕不是什麽好的征兆。
以此為開端,衆官逐漸發現,昔日那個冷酷果斷的帝王,時常會露出宛如稚兒一般的茫然神色。他有時會說了一大段話,颠來倒去,語無倫次,須臾後醒神,卻完全不記得自己想說什麽。
這樣的狀況越來越頻繁,在私下的觐見中,在各種宴會裏,甚至在朝會上,他颠三倒四,自顧自地說上片刻後,滿堂皆靜。
慢慢的,他賜予梅相的職權越來越多,許多大事也要旁人來決斷。宰相終究做到權傾朝野,無人再能撼動分毫。
太子早年間被趕到梧州,同被廢沒有什麽差別。梅相一直扶持的二皇子在某次秋狩中不幸墜馬,落得個偏枯症。在這節骨眼上,後宮卻傳來消息,四皇子被送到惠妃宮中,從此由惠妃照養……
四皇子年僅四歲,而惠妃是梅相的堂妹,梅相的狼子野心,至此已經昭然若揭。
元化三十年,梅相暗中扣留西境傳來的急報,按下糧草與援軍不發,使得鎮西大都督在圍困中戰死。換帥後,原本鐵桶一般的鎮西軍被從內部慢慢瓦解,梅相的勢力網絡已經滲透到兵權。
山雨将至,風已經吹得夠久,有人默默投靠,增添砝碼;有人不甘陪襯,暗中謀劃;亦有人劃清界限,力争到底。人人都想在號角正式吹響前,再作最後一搏。
元化三十一年,聖人精神狀況愈發差,太子亦不知所蹤,四皇子仍好端端地在宮裏住着。仿佛是□□拉到最滿時的短暫寧靜,三月末,宮中還舉辦了一次賞花會。
舉辦者是長寧公主,聖人唯一的女兒——李绛。
公主今年十九,至今未曾婚嫁,一直住在宮中。此次賞花會在禦花園中舉辦,邀請了京中好些貴婦,一時間,本就姹紫嫣紅,花香四溢的園中更增添了好些缤紛顏色。
席上衣香鬓影,一派歡聲笑語,貴婦們或賞花或談笑,氣氛悠閑融洽,仿佛這真不過是春天的一次尋常賞花宴。
終于,有人狀似無意地問起天子龍體如何。
端坐在主位上,身着鵝黃裙衫的女子淡淡一笑,容色傾城:“父皇近來偶有疲乏症,過些天,或許會去溫泉別宮住一陣。”
她蹙起罥煙眉,微微苦惱道:“本宮時常勸以身體為先,但父皇這些年操勞慣了,就這幾日的別宮行,也是斟酌猶豫了好些天呢。”
底下的賓客便一片寬慰,贊頌公主一片孝心的,感嘆得此君主乃民生幸的,公主亦适時露出端莊淡雅的笑容。三月暖陽中,一派君臣融融的溫情場面。
但在座的都知道,長寧公主同梅相的長子——現戶部侍郎梅書平,是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的……
早年間,梅書平在中秋宮宴初次見到長寧公主,竟拿不住手中酒盞,當衆鬧了個大笑話,這是那年京中最為被人津津樂道事。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公主并未将他看在眼裏,偶爾得見,都是冷若冰霜的姿态。
這幾年,也沒傳出什麽旁的事端,衆人本以為不過如此了,但又有流言,說這金枝玉葉的三公主,其實有着天大的野心,她同那梅侍郎,其實……
今日這聚會,重頭戲全在于公主看似随意的那兩句話,聖上近來已經甚少在衆人面前露面,這下要直接稱病離開宮中嗎?是确有其事,還是掩人耳目?
又有侍女端上了一盆盛放的墨蘭,靈泉烹煮的茶水被傾滿在每個人的杯中,公主含笑站起,輕啓朱唇,款款介紹場中央的珍奇花卉。
那些湧動的暗嘲,交彙的視線,在這明媚春光的漂亮花園中,似乎遍尋不見。
與此同時,千裏外的西南群山中。
天氣逐漸轉熱,四月還未至,已經有蟬從早到晚地鳴,天空永遠一碧如洗,偶有幾團白雲綴着,卻顯得碧瑩瑩的天更加空曠。
走在這樣的天幕下,誰都會被那亮堂日光晃得睜不開眼,幸好,樹木叢生,郁郁蔥蔥的深山內,多的是日光照射不到的陰涼處。
某株高大的紅豆杉下,清清正一手撐着樹幹,氣喘籲籲。
她渾身冒着熱氣,一縷縷烏黑發絲黏在臉際,顯露在外的脖頸與手臂亦布着一層薄汗,胸口劇烈起伏着,扶着樹幹艱難站立,一副力竭相。
“師姐,”一個聲音從她頭頂的枝葉中傳來,“不如先歇歇?”
清清又深吸了幾口氣,努力平複着氣息:“不,不用,馬上走。”
那個聲音有些小心翼翼:“真的不用?我正好也累了……”
“真的不用。”清清咬牙道,又一滴汗水從脖頸滑入前襟,她心中叫苦不疊。
事情還要從昨天說起。
她同往常一樣,在古拉朵房間裏玩,古拉朵向她展示了一些自己的收藏,其中不乏木雕,珠串,小刀等小玩意,但她心中有事,并未十分捧場。
古拉朵以為是自己的收藏不能引起她的興趣,便獻寶似的拿出幾頁紙給清清看,清清打開,卻發現裏面包裹着一只漂亮的蝴蝶——自然是已經死去多時的。只消一眼,清清的目光便挪不開了。
它翅葉完整,脈絡與花紋清晰可見,被保存得十分好。最重要的是,它的顏色十分特別,翅膀從中央到邊緣層層暈染開幽幽的紫,即使在光線不怎麽充足的室內,也流轉着漂亮的珠光。
古拉朵見清清目不轉睛地盯着,終于自豪一笑:“好看吧?我也沒見過這麽漂亮的蝴蝶,它的顏色就像——”
異族女孩哼哧半天,終于想出形容:“像天還沒亮的時候。”
破曉前,朝霞還未顯現出瑰麗色彩,天邊将明未明際,不就是這深深淺淺的紫色?清清由衷道:“阿朵,你要是是漢人,沒準兒能成為詩歌大家。”
阿朵不曉得什麽是詩歌大家,她看出清清很明顯也很喜歡這只蝴蝶,她喜滋滋介紹道:“這是莫鸠剛來時,送給我的見面禮,他說他是在很遠的西邊一處泉水邊捉的。那時候也是三四月,山谷中全是這樣的蝴蝶……”
清清聽住了,不由得對她描述中如夢似幻的場景心生向往,晚上她去找莫鸠時,便問了問這件事。
莫鸠伏案忙碌,頭也不擡地道:“是有此事,沿着我們這邊的山主脈往西,最末端便是那個山谷了,距離此處大概一天的路程。”
他頓了頓,眼中浮現懷念色:“算起來,如今這時候正是蝴蝶飛來的日子,漫天紛飛的煙紫色,實在是叫人很難忘懷。”
清清已經蠢蠢欲動,她問詢道:“那周邊沒什麽猛獸出沒罷?”
“山裏的事,誰說得準?”
“這蝴蝶叫什麽名?可是無毒?”
“自然是無毒,至于名字,我也是未曾見過這種紫色蝴蝶,你要是願意,便叫它七仙女罷!”
清清幹笑兩聲:“莫先生真逗趣……平常人花費一天便能到達,那地方好不好找……”
莫鸠驚異道:“你問這麽多,是要自己去看看?”
清清赧然:“是呀,我早聽聞滇地有大大小小百餘處蝴蝶泉,一到春末,便會聚集成千上萬只蝴蝶,一直都很想親眼見識。”
“那真是巧,天時地利——”莫鸠轉過頭,故意誇張地打量她,“還加上人和,以道長的身手,豺狼虎豹何須畏?更用不了一天,半天便能往返。”
清清已是摩拳擦掌:“好,好,我還得向您請教一些問題……”
“先別說這個,”莫鸠哼笑道,“我還有一個好消息,裴小兄體內餘毒已經清除幹淨,即日起,便能正常出行了。”
“咦?這麽快?”
莫鸠一時結舌:“這還叫快?這次為求穩妥,我足足關了他近二十天。”
清清啞然:“已有二十天了?我怎麽覺得才三四天。”
莫鸠嘆道:“看不出道長還是個心狠的。”
清清也嘆:“看來明天我得把他帶上了,也不曉得這麽久沒出門,他還走不走得動道。”
事實證明,裴遠時不僅走得動,還走得十分快。
二人從清晨出發,循着莫鸠給出的路線,一路攀枝折葉,翻山越嶺,在山林間用輕功穿梭而過。至此,已經足足走了兩個時辰,接近午時了。
因為第二日期盼已久的出行,昨天晚上清清罕見地失了眠,直到雞鳴時分才沉沉睡去。睡眠不足,加大半日的奔走,她已經汗流浃背,實在吃不消。
相比下,在出行前被她數次告誡“累了就說萬不可勉強”的師弟,好像還從從容容、面色平靜,各種上蹿下跳,都不在話下。
真是豈有此理!
清清一手撐着樹幹,一手憤憤地擦了把額間的汗,正要發號繼續前進,卻覺得頭被什麽東西砸到了,那東西似乎是從樹上掉落。
她不耐地擡手一抹,将不明物事從頭頂拿下,定睛一看——
那是一小串紅彤彤的果實,整整齊齊地排列在細小枝條上,旁邊點綴着深綠色的小巧葉片,看上去十分玲珑可愛。
清清拿着這串紅豆仰起頭,果然瞧見少年坐在樹枝上,正專注地看着自己。他今天穿的是淺色的粗麻布衣,顯得整個人利落又幹淨,眉眼間清朗朗的蓬勃氣遮都遮不住。
她看了他好一會兒,終于驚覺,自己已經好些天沒在太陽底下正經瞧過裴遠時了。禁足以來,她日日忙碌,偶有幾次去房間找他說話,也是黑燈瞎火,絕不會說旁的多餘廢話。
上次這麽仔細打量他,似乎還是……
清清呆呆地看着樹上的人,從他俊秀的眉眼到挺直的身形,她不得不承認,他這副模樣生得很合她心意。
想到那次綿長又熾熱的親密,她在心裏又衡量一番,覺得還是自己更占便宜。
“師姐,”裴遠時終于忍不住,“紅豆杉有毒,這個不能吃。”
“啊?我當然知道有毒,才不會吃,我又不餓。”
“可是你剛剛一直在咽唾沫。”
“我才沒有!你看錯了。”
“沒有餓嗎……那師姐在想什麽呢?臉還那麽紅。”
清清眼珠一轉:“我,我在想,你穿淺色還挺好看。”
“…………”
“嘻嘻,真的很好看哦,簡直是長安城最俊俏的少年郎。”
半晌,樹上的人小聲說:“我現在又不在長安。”
清清改口道:“簡直是這座山頭最俊俏的少年郎。”
裴遠時語塞:“這裏難道還有旁的人?”
清清十分耐心地再次改口:“那就……完全是這山頭最俊俏的,這該好了吧?”
裴遠時嘆了口氣:“多謝師姐首肯,我會繼續努力的。”
清清便滿意地笑了,如此插科打诨一番,她也不那麽勞累,二人複又上路,終于在日中前,趕到了莫鸠所說的那處山谷。
作者有話要說:??詩歌是偷的李賀的《苦晝短》
倆人短途一日游透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