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和離 我見到他……不高興,所以,不喜……
如今大宣的國都在燕京, 與兩千多年前的京都已有改變,燕京偏西北方向,距離山海倒不算很遠。
言梳本沒打算去燕京的, 但是梁妄讓引魂鳥送來的那封信叫言梳有了去燕京的想法, 她對世間的事物并不怎感興趣, 只是難得碰到一個鏡靈願意賣給她餘下壽命,若按商人來說,這是一筆不小的買賣。
索性言梳剛出山海,還無事可做, 去燕京騎馬不超過十日便可到達, 言梳想着先去查看清楚鏡靈的底細, 他要只是個普通的鏡靈,言梳也好收了他的壽命,但若他的存在還有其他原因, 亦或者擾亂了人間的某些秩序,那事情就可以交給梁妄來辦了。
言梳深知自己不是神仙, 不能長生, 唯有不斷借來旁人的壽命作為己用, 才可永遠地活下去。
行至燕京已過九日,第十日的早間言梳才下馬步入燕京城。
世事變遷,已過兩千餘年,宋闕望向四周建築,已看不出一星半點過去的影子,但光是從地形位置來算, 如今的燕京,其實就是過去的鏡花城。
鏡花城當初繁華,滿街都是秦樓楚館, 已是舉國上下數一數二的富饒城池,後來經過幾朝更改,也不知是哪一任的皇帝覺得國都就應當在最為富饒之地,故而便将皇城搬入了鏡花城。
時間久了,鏡花城中的秦樓楚館一一被廢去,鏡花城這個名字聽起來也過于華而不實,歷經多名,最終于五百多年前定為燕京,而後便一直都是國都。
宋闕回想起,他便是在鏡花城與言梳分別的。
言梳沒有這些記憶,況且如今的燕京與過去的鏡花城已完全不同,就連占地面積也擴大了好幾倍,城池牆面重新砌蓋,燕京內的亭臺樓閣鱗次栉比,一片繁榮盛況。
城中樓宇聳立,街道寬敞,各式各樣的攤販占據街頭巷尾,行人也比言梳前些時間路過的諸多城鎮要多得多。
人挨人,肩擦肩。
當初鏡花城外有一口湖,那口湖有分流衍至城中秦樓楚館之後,于城內形成了一汪小潭,晚間還有畫舫飄在上頭。
而今城池擴大,當初鏡花城外的水月湖與原先城中分支的小湖幾乎融為一體,因兩口湖泊經長年累月重新合在一起,猶如母子團聚,故而城中人也重新給這一口湖改了個名字,叫團月湖。
言梳入城的城門并非衆人所行的那個,小城門進出的人很少,她牽着白馬朝客棧方向走去,遠遠便能看見湖泊兩側随風飄蕩的垂柳,如煙如霧。
眼前所見,一切新鮮,言梳不知于宋闕而言,燕京城已人是物非。
經過兩千餘年,陪在他身邊的還是言梳,只是鏡花城不再是過去的鏡花城,水月湖也成了團月湖,等到了五六月天,碧空萬裏時,團月湖的湖面上也不會有揚水的白花。
湖泊圈于城中,已經沾滿了人氣兒,湖旁的秦樓楚館也化成了一棟棟酒樓茶館,幾家聲名遠播的客棧交錯立于其中,早已人滿為患。
宋闕想要在城中找出任何一點關于過去的影子,可事實上就連湖泊的形狀都改了,周遭的地勢山貌也有所變化,更別說是最易改變的人家了。
恐怕是因為奉樂公主大婚在即,入京的人越發得多,言梳問了幾家客棧都沒有空房,唯一一家客棧拿到燕京城內來說已算寒酸的了,他們家也才只剩下後院兩個相鄰的小屋。小屋也是給人住的,只是靠近廚房,早間吵,晚上鬧,要價便宜,好在打掃得還算幹淨。
言梳從上午一直轉到了下午,再這麽轉下去也未必會有更好的住處,眼看有人往客棧裏頭直鑽,嘴裏嚷嚷着要住房,便還是交了定金,暫且露宿于這家客棧中。
小二道,城中頂級的客棧已經給外來賓客包了,所以他們這些平日裏僅供旅人歇腳的客棧,反而跟着生意好了起來。
鄰國為豐國,便是送上自己的皇子入贅大宣的小國。
豐國立國時間很短,滿打滿算不過才六十年,即便如此,年年進貢他們也沒少過,今年更是帶了不俗的厚禮來給大宣的皇帝祝壽,為了這個,皇帝也舍得自己一個不受寵的女兒,更何況對方要的并非遠嫁。
言梳聽着小二不知從哪兒打聽來的小道消息,品着對方泡的雨後蘭筍,味淡香輕,與喝白水也就是這裏頭泡着兩片葉子的區別。
小客棧內人雖住滿,但都是外來客,白日皆去街上閑玩,午飯過後的客棧內并無幾個人坐着。
小二走後,後廚的一名廚娘上前來扇風納涼,因為靠着蒸籠蒸吃的,熱出了薄薄汗水。她瞧見言梳一人坐一邊,與言梳一同過來的宋闕坐在她身後,眼神直直地盯着言梳,便在心裏猜測二人的關系。
街上突然傳來了一陣熱鬧,前方轟隆巨響,就像是有什麽重物落地,叫四周街道的地面都為之一蕩。
廚娘見怪不怪地用手絹扇了扇風道:“又來了。”
不遠處灰煙傳來,随風拂過衆人的臉,淡淡的煙霧之中含着複雜的香氣,那是已經沉積了幾百年的香灰,各式各樣地混雜在一起。
不消片刻,那香灰也飄至了客棧門前,掃過窗臺,一縷拂過言梳的發梢。
她伸手于鼻前揮了揮,歡呼聲一陣一陣,廚娘見她眼睛已經朝外看去好幾次,解釋道:“就咱們街前,靠近皇城腳底下,有一口巨大的香爐鼎,那鼎是當年西齊皇帝建造的,極度奢靡,上頭金雕玉砌,寶石無數,比三個成年男人壘在一起還高。”
言梳眼中含着些許好奇,目光終于落在了廚娘身上。
廚娘接着道:“那香爐鼎原先是放在煙西臺上的,後來燕京被攻,江山幾次易主,香爐鼎就被人從煙西臺上擡下來放在了城中央。聖上壽誕時提了一句,若是有能人者舉起香爐鼎,可領黃金百兩。”
言梳微微擡眉:“三人高的香爐鼎,一人舉起?”
“是!一個人!前段時間就有過一回,我還可惜自己沒瞧見,後來那人天天來,一日舉一次,非要人給他金子。”廚娘說着,有些嫌棄道:“那人是從豐國來的,小地方的人就是沒見識,他們将皇子送到大宣來了,為了不吃虧,就讓個傻子舉鼎,能掙回些也算些。”
廚娘說完,舉鼎那邊的熱鬧也散了。
空中已不見香灰,但幾百年前焚燒熏香的味道還在她的鼻前萦繞不散。
沒過多久就有個身高十尺的男人鶴立雞群般走在街上,身邊跟着幾個他國裝扮的官兵,将頭發編成了一個個小辮子的男人身形魁梧,遠看宛若一座小山,他手中捧着一百兩黃金,笑得憨傻。
倒的确如廚娘所言,這人是個傻子。
只是有些特別。
言梳微微眯起雙眼,盯着那個人看了許久,或是眼神過于直白,那男人的目光移到了言梳的身上,言梳朝他淺笑之後,那人便立刻露出孩童般真摯的笑容。
百兩黃金,最終沒有落在高大的男人手中,他不懂金銀的好處,不過是身旁幾個帶着他的人慫恿他來的,那舉鼎得的金子也交給了其他官兵,男人只得了兩塊糖燒餅和一根糖葫蘆。
“吃不飽。”男人拿着手裏的東西,委屈地說。
幾名官兵哄他:“乖,等我們玩兒完了,回來給你買燒雞吃。”
男人雖說不太情願,但聽到有燒雞還是應下了,他乖巧地坐在一家茶樓後方的階梯上,舍不得小口小口地吃着糖葫蘆,眼見着那幾個官兵拿了方才他舉鼎得來的金子走進巷尾的賭坊。
糖葫蘆吃完了,燒餅也只剩下一塊。
男人正猶豫要不要吃光,眼前便出現了一抹染了墨色的裙擺。
他擡頭看去,咧嘴一笑,是方才客棧裏的漂亮姐姐!
言梳雙手背在身後,手上拿着兩盒糕點,都是小孩兒愛吃的甜食,在男人看見她時,她将糕點遞到對方跟前,不用彎腰也能直視眼前的魁梧男人。
男人接過糕點,道了句:“謝謝姐姐!”
言梳認真地打量了他兩眼,确定了此人之所以變成癡傻的原因。方才這人在客棧前被人圍着走過時,言梳還怕自己看錯了,現下倒是分毫不差,此人三魂七魄少了兩魂一魄。
少了的兩魂是奭靈與幽精,沒了自我與智慧。
少了的一魄為伏矢,主要便是意識。
如今這人也就是個健健康康的空殼子,智力恐怕連五歲小孩兒也不如,他人說什麽就是什麽,但一般少了兩魂一魄的人,鮮少有能活着的。
言梳不是神仙,不能掐指算一算此人少了魂魄的原因,只是她在眼前之人的身上看出了一些與衆不同的氣息,就埋在了他的眉心主骨裏,那一縷氣息,和鏡靈身上的極為相似。
看來鏡靈的确如梁妄信中所言,并非普通的靈那麽簡單,若是牽扯複雜,她也就沒必要浪費時間在鏡靈的身上了。
“他是天生足慧之人。”身後忽而想起的聲音吓了言梳一跳。
言梳回頭看去,見到宋闕時,他臉上露出歉意:“吓到你了嗎?”
言梳挑眉,宋闕繼續道:“天生足慧之人,生來便與衆不同,不是因為蠢笨,而是過于聰慧健康,按理來說,活到他這個歲數的足慧之人,應當已經有一番名聲在外的成就了。”
有的小孩兒文能三歲識千字,七歲作詩,武能十四歲創下豐功偉績,青史留名,這都是因為有天生的足慧。
眼前之人能舉起一個三人高的金銅鼎,可見其氣力非同一般,如若再有過人的聰慧,恐怕的确是一國之中不可或缺的力量。
“他的魂魄,是被人後天抽走的。”宋闕道:“應當是在他四歲之時抽走的,所以他的智力還保持在四歲。”
言梳的目光落在宋闕的手上,想看看他到底是怎麽掐指算命的,只是一眼看過去,那人的袖子垂下遮住了雙手,言梳什麽也看不到。
宋闕似乎猜到了言梳的意圖,上前一步道:“你若想學……”
“不想。”言梳打斷了他的話,另加了一句:“還請上仙莫要時時監視我。”
如若不是,怎麽她抽個空出來見人,這人都要跟着,還不等她問,這人就先幫她答了。
宋闕怔了怔,輕聲解釋道:“我并非是要監視你,我……”
我只是擔心你。
坐在臺階上的男人不懂二人的關系,只是見言梳似乎不太喜歡宋闕,而言梳方才給他糕點吃,于是站起來揮了揮粗壯的胳膊,立在了言梳的身前,雙目兇巴巴地瞪向宋闕。
宋闕一愣,昂首看向那比他高出不少的男人,心裏不是滋味兒。
堂堂懈陽仙君,何時這般被人威脅,又無可奈何過。
“魯圖!”
一道呼聲,魁梧的男人朝那邊看去,進了賭坊的幾個官兵滿臉晦氣地出來,見到男人身旁還站着一男一女,不悅道:“不是告訴你不要與旁人說話嗎?”
被叫做魯圖的男人有些委屈,生怕官兵們怪罪言梳,于是護着言梳說:“姐姐,好人!”
給他好吃的,就算是好人。
幾個官兵瞥了言梳與宋闕一眼,也看到了魯圖手上的糕點,道:“謝過就好了,我們快走吧,不然國師要生氣了。”
魯圖害怕國師,點頭答應,臨走前又瞪了宋闕一眼,才慢吞吞地跟在了幾個官兵身後。
燕京的賭坊上頭大多是有皇親國戚在撐腰的,他國的官兵對燕京話也不通,來這兒賭錢就等于是送錢,再多的金銀入了賭坊也是有去無回,即便他們發覺不對想要鬧事,這群賭坊裏的人也不怕他們。
只是這些官兵享受着豪賭的樂趣,并非太在意輸贏,反正魯圖每日去舉一次鼎,就夠他們玩兒的了。
言梳等人走了,也轉身要回客棧。
宋闕幾步上前跟上了她,言梳與他錯開肩膀的距離,宋闕察覺了,也裝作無所謂道:“方才那個人的身上,有些鏡靈的氣息,你是為此而來?”
不愧是上仙,險些就将言梳的心思都看穿了。
宋闕無需言梳回答,他道:“你要鏡靈的壽命,是為了延長自己的生命?此為過于危險,若心不寧,氣不穩,一不留神便遭反噬,須知善惡一念間,給與要的差別,亦在于此,收命尚可解,奪命是為妖,你……”
言梳淡淡地看了宋闕一眼,叫宋闕止住了聲音,餘下的話都被他吞了回去。
言梳的眼神,是問他有何資格過問她的事情,更是嫌他多管閑事,莫名說教。
宋闕抿了抿嘴,少有地覺得自己語言匮乏,他只能輕輕地喚了聲:“小梳……”
言梳徑自朝前走,心裏掂量着宋闕的話,她自然知曉,若是別人将壽命送給她,她還算不上是妖,一旦她主動去奪取旁人的壽命,那就是妖無疑了。
兩千餘年來,言梳一直守着這一道底線,她既要想辦法讓自己活下去,又不能對那些猶豫不決,并未真正下定決心将餘生活成書中故事的人下手。
所以信天山總有人跑出去,跑出去的人大病一場,之後身體漸漸好轉。
那些大病一場的,一是因為魂魄離體入了山海,二是因為山海處仙靈之氣過剩,凡人無法消受所致,但往往挺過病痛,他們會得到長壽。
言梳從不敢稱自己為仙,她的所作所為,絕不是一個神仙會做的事,只是此事被人點破,讓她心有不悅。
到底是因為什麽,使她淪為如此境地?
當初又為了什麽,要生生将內丹挖了去?
她的內丹早就化成了不死血,融入了梁妄的身體裏,要也要不回來,已不算是她的東西了,而心口原先裝着一枚完整內丹的地方,空蕩蕩的,再也練不出半絲靈氣。
破損尤可補,毀滅難再生。
“你想要的,我給你。”宋闕開口。
言梳腳下一頓,半垂着的眼眸動也不動,她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反問宋闕:“要你一個神仙給我壽命嗎?你早脫離了肉體凡胎,沒有壽命一說了吧?”
宋闕啞言,竟無法反駁。
他的确早已羽化成仙,與天地同生,沒有壽命,又如何給言梳壽命。
而造成如今不可挽回局面的,正是他自己。
就在這一片土地上,就在鏡花城中,宋闕曾親手毀去了他本可得到的一切。
言梳見他垂着頭,心尖一瞬被刺痛,不可遏制的紊亂節奏逼停了她的呼吸,印象中宋闕的這張臉,不應該是垂頭喪氣的模樣,他的眉眼,也不應當是懊悔、痛苦。
陽光下曬着的一雙桃花眼,睫毛彎彎,眸色深深,曾像是裝下了整個春天般溫柔得能将一切冰凍融化,含着淡淡笑意,只要被他望進眼裏,任誰都難以自持。
清明薄雨之後的青草味兒混合着忍冬香氣撞上了那樣一雙眼中的日輝,匆匆于言梳的腦海中閃過。
她不禁往後退了半步,依稀殘存的畫面與眼前之人重疊,一樣的眉眼,不一樣的神情。
言梳胸腔震震,她以前見過宋闕,不是在山海,而是在人間。
斑竹成影,茅草滴雨,清風拂過暗藍的紗衣,卷起了他的發。
言梳望向宋闕的衣衫,盯着他的胸膛,她曾經……似乎依偎過他的懷中,就在一方茅草長亭內。
言梳立刻收回視線,摒除腦海中的雜念,一股由內而生的念頭拼命想要掙脫現下環境,想要從宋闕的身邊抽離。
她開口問:“仙人如何稱呼?”
言梳之前在信天山的山崖邊問過,宋闕沒回答,後來她不問,是因為她覺得沒所謂。
現在看來,不是沒所謂,那段記憶裏有薄雨,有暖光,有清風,有花香的記憶看似美好,可卻如密密麻麻的針般,戳穿了她的心肺,疼得厲害。
宋闕見她神色有異,回答道:“宋闕。”
“我問仙號。”言梳皺眉。
宋闕知道,他一旦說出‘懈陽仙君’四個字,她必然只會如此稱呼了,于是固執道:“就是宋闕,你以前便是這樣叫我的。”
“好吧,宋闕。”言梳擡眸,直直地望入了他的眼中,她道:“你說我們是夫妻?”
其實不是……
宋闕堅持點頭:“是,夫妻。”
“不是仙侶?”言梳再次确認。
宋闕張了張嘴,回答不出。
言梳松了口氣:“既然只是凡間夫妻,不是仙侶,那就好辦了。”
宋闕怔怔地望向她,心裏已有不好的預感,他見言梳的嘴唇一張一合,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能剜心。
她道:“凡間夫妻若是相處不愉快,也有和離一說,宋闕上仙,若你堅持認下你我的夫妻關系,那我也只能請求你,和離吧。”
宋闕的呼吸都停了,他像是不确定自己聽見了什麽般,雙眼眨也不眨地想要從言梳的臉上看出玩笑,但她又怎會與他玩笑,她已經不是過去的言梳了。
這一瞬,他的腦子裏什麽也裝不下,心有苦痛,滿是那一句‘和離’。
宋闕的聲音沙啞道:“我們……我們不是凡人,不能承認凡人那一套禮俗。”
他曾這樣說過的,在言梳以為要敬拜師茶時,他曾這樣安慰過言梳,師徒之名,本就名不正言不順,而今的夫妻關系,也是宋闕明知言梳失憶,騙來的。
“既然不是凡人,不承認凡人那一套禮俗,那麽我們的夫妻關系理應也不存在。”言梳揪住他的話,說完這句,心都沉下去了。
她看見宋闕的眼眶紅了,他站在燕京繁華街市的巷口,臉色煞白,與周圍格格不入,就像是被人抛棄的孤立無援,猶如魂魄被抽離般,自欺欺人地搖頭,不肯答應:“我不,不離!”
言梳覺得自己像個惡人,她随随便便的一句話,就能輕易刺痛對方,她不願如此,只是內心的難安讓她不能心軟:“我都忘了,你又何必……”
“我沒忘的。”宋闕看着她,垂在身側的雙手不住顫抖,像是又一次經歷回憶起一切的痛苦:“我……我都記得。”
即便曾經被心鎖所困,将他對言梳所有心動的瞬間都牢牢封印,他也在山海的每一天裏試圖掙脫。
“你說過你想永遠和我在一起,你說過想要和我成為仙侶,你說過你喜歡我,這些我通通記得。”宋闕深吸一口氣,雙肩僵硬:“剛才的和離,我當你沒說過。”
言梳輕輕嘆氣:“我說過了。”
“不算。”宋闕搖頭:“我不答應,就不算。”
“你……”言梳竟拿他這話沒有辦法,若是硬碰硬,她自然打不過已脫離山海桎梏的上仙,世間雖大,她總不能因為一個宋闕就東奔西走,四處躲藏,更何況,她不覺得自己能躲得過對方。
這就像個死局,只要宋闕不肯,她就甩不開他。
最終言梳只能裝作什麽都沒說過,輕輕道了句随你,但事實上,話已經說出口了,她知道,宋闕也知道。
言梳回到客棧之後,想要給梁妄寫一封信,讓他調查與鏡靈相關的事,如若鏡靈的壽命可收,她至少能多出幾百上千年可活,棄之可惜。
言梳已經找來了紙墨,提筆只言片語将話說完,最後還是把信燒了。
梁妄不是她的下人,沒必要為她的事東奔西走,能讓引魂鳥帶一句提醒已算仁至義盡。
既然已到燕京,她就自己碰碰運氣看能否調查清楚,如真查不出也罷,她換個清閑的地方尋一處蓋書齋,凡人的壽命雖不長,可不論幾年還是幾十年,有好過無。
言梳托腮望着燭燈犯困,手腕上的兩枚棋子發着幽光,紅繩一松,黑白童子立在了言梳的身旁。
墨沖老老實實地站直了,月英活潑得很,爬到了桌旁跪在圓凳上,晃着身子伸手戳了戳燭燈外紗罩上的蜻蜓笑彎了眼。
她道:“那個仙人,喜歡書仙。”
墨沖聞言,瞪她一眼,喚了聲月英,讓她莫要多言。
言梳的目光從燈罩上收回,落在了月英的身上,她望向不過五、六歲的小童,失聲一笑:“你才多大,知道什麽是喜歡?”
“我已活了上千年,如何不知了?”月英總是笑着的:“小榭裏的故事寫了滿牆,八成與情愛有關,書仙見過那麽多愛情,怎麽會看不出仙人對你的感情?”
墨沖扶額,提着月英的後領讓她站好。
兩個小童差不多高,可男女有別,力氣有差,月英敵不過墨沖,只能對他噘了噘嘴不太高興。
“看出了。”言梳屋內的燭火忽明忽滅,她以靈力穩住,昏黃的微光将她半邊臉照亮,另外半邊隐于了黑暗中,唯有瞳仁反光。
月英饒有興趣地跳到言梳跟前,擡起頭望向她:“那書仙喜歡他嗎?”
言梳睫毛顫顫,回想起今日在巷口兩人不算愉快的口舌之争,輕輕嘆了聲道:“喜歡一個人,應該是見之高興,我見到他……不高興,所以,不喜歡。”
門外宋闕端着一盅蓮子桂花蜜羹,擡起敲門的手僵了瞬,連苦澀自我安慰的笑都擠不出來。
咚咚咚,三聲敲門。
“小梳。”宋闕才開口,屋內燭火立刻滅了,不必言梳開口,直白明了的趕客。
宋闕望着暗下燈光的門窗,停了一刻鐘才回去隔壁住處,他一夜未睡,滿腦子想的都是言梳那句輕悠悠‘不喜歡’。
那盅蓮子桂花蜜羹,最終還是涼在了宋闕屋內的桌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