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替死 但我想牽着你。
如客棧廚娘所說, 次日言梳果然見到那名叫魯圖的魁梧男人又在街頭舉鼎,每日過來湊熱鬧的人都很多。
魯圖拿了一百兩金子從客棧門前路過,瞧見言梳靠坐在窗戶邊時立刻認出了她, 他揚起下巴對言梳笑了笑, 言梳回以微笑。
一群人又按照昨日路程往賭坊方向走, 只是還沒出這條街就被人半途攔住了。
來者也是豐國人的裝扮,身後還跟着幾個大宣的官兵,那群人見到魯圖手上拿着金子,面色不善地罵了帶着魯圖過來的幾個豐國官兵, 而後拉着魯圖匆忙離開。
言梳隐約聽到他們提起了‘皇子’與‘國師’, 但具體說了什麽她不清楚。
這些人的行為有些古怪, 魯圖的魂魄是被誰抽走的?為何他的眉心主骨會有一絲鏡靈的氣息?豐國人不惜丢了顏面也要将皇子入贅到大宣來又是為了什麽?
一堆問題繞住了言梳的思緒,她發現自己并不怎聰明,理不清楚, 幹脆還是跟去瞧瞧。
離開客棧,言梳将茶錢放在了桌面上, 她才走出大門, 身後宋闕就跟了過來。
言梳腳下頓了頓, 心中有些無奈。
她原以為自己昨日說的話已經夠直白了,只可惜宋闕揣着明白裝糊塗。
昨天夜裏,月英問她那些話時,言梳知道宋闕就在門外聽着,他沒有隐藏自己的身形,燭光将他的身影映在了窗扉上, 蓮子桂花蜜盅的味道也很甜。
當時宋闕沒敲門進來,言梳想她的一番話必然是傷他自尊了,結果今日宋闕又沒有自尊地跟着, 叫言梳有些為難。
魯圖被帶到了豐國人暫住的燕京驿館旁,驿館隔壁便是一間不錯的客棧,他們随行的官兵住在驿館內,倒是國師和皇子住在客棧,恐怕是因為驿館的布置沒有客棧舒适。
客棧外有一圈官兵圍着,言梳沒能進去,她于客棧門前繞了兩圈正在想辦法,手腕就被宋闕抓住了。
觸碰到手腕皮膚的指尖是冰涼的,言梳半邊胳膊的雞皮疙瘩紛紛豎起,她一剎要掙脫開,擡眸瞪向宋闕時,他沒看向她,眼眸半垂着有些消沉,只低聲說了句:“我帶你進去。”
言梳愣了愣,要掙紮的手慢慢不動了。
客棧外的官兵就像是沒看見宋闕一般,任由他牽着言梳正大光明地闖入豐國人的領地,客棧內伺候的人也一應換成了豐國随行的丫鬟小厮。
言梳入了客棧,擡眼便瞧見樓梯上正往三樓過去的魯圖,幾步跟上。言梳貼在了魯圖身旁,魯圖似有所感,忽而擡頭四下看了兩圈,視線沒與言梳對上,他就像是發現了什麽卻看不見,以為自己察覺錯了,慢慢低下頭。
客棧三樓有一供人休息的雅間,雅間的門頭上挂着一面銅鏡,凡是從銅鏡前走過的人都被金光照過,言梳沒察覺,一步跨過去險些在銅鏡裏化了形,幸虧宋闕拉住了她的手腕,避免她暴露自己。
宋闕的速度很快,言梳撞入了他的懷中,鼻尖抵着宋闕的胸膛,有些犯疼。
疼的不是鼻子,而是胸腔裏的某處,就像斷了的筋脈重新抽搐。
言梳推開宋闕,沒能掙脫他的手,她擡頭望向對方,眼底已有了不耐與不悅:“上仙還要抓着我幾時?”
“出了客棧,我才能松開你。”宋闕道。
言梳嗤地一聲笑出:“我不信你沒有其他辦法。”
宋闕慢慢低下頭,沉着聲音道:“有,但我想牽着你。”
“你……”言梳一時語塞,幹脆不去看他,眼看房門即将關上,言梳避開了銅鏡的範圍,繞到魯圖身後,跟着他一同入了房間。
客棧裏的房間布置倒是很簡單,也不似言梳以為的奢華舒适,房內的植物有許多,桌面上擺了好幾種花,各類花草的清香混雜在一起,聞久了能讓人頭暈。
房內的桌旁坐着一個人,那人衣着華麗,面龐俊秀,年齡不過二十左右,斜飛的眉與細長的眼讓他看上去有些許薄情。
這人正端坐着,臉色蒼白,呼吸很慢。
言梳一眼就看得出來,其實他算不上是人。
不知從何而來的身體裏頭,住着兩魂一魄,那魂魄正是從魯圖身上抽出來的,除了魯圖的魂魄之外,還有一些鏡靈的氣息暗藏其中,以此支撐着這個人的一言一行。
帶領魯圖過來的人将他手中的金子拿下扔在桌面上,畢恭畢敬地對着屏風內的身影鞠躬道:“國師,人已帶到。”
屏風裏的人嗯了聲,随後便有個小道走出,手上端着兩杯茶,一杯淺金色,一杯淡綠色,看上去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一人将淡綠色的茶遞給了魯圖,說了句:“喝。”
魯圖不疑有他,喝下茶後,另一人便将淺金色的茶放在了桌面上,彎腰像是哄小孩兒似的,以溫柔的聲音道:“七皇子,喝吧。”
一遍不聽,那人又說了好幾遍,似乎已經經歷了許多次這種情況,他極有耐心,直到像是木偶一樣的七皇子慢慢端起桌上的茶,一口飲下,周圍的人才歇了一口氣。
凡人不可見,言梳卻能看得到。
豐國的七皇子在喝下那杯茶後,身體裏渾濁的氣息慢慢消散,他的目光也越來越清澈,人從呆若木雞之中逐漸蘇醒,有了幾分人氣兒。與此同時的另一邊,魯圖捂着肚子嗚嗚直喊,委屈地對周圍人道:“我鬧肚子了……”
不是鬧肚子,言梳看得清楚,七皇子身體裏的濁氣轉移到了魯圖身上。
替死符。
這東西梁妄也有,可以一人為另一人消災擋難,此符邪氣,最初被畫出來是因為一名孝子不忍見病重的父親承受痛苦,于是選擇替死符讓自己替父親承痛,直至老人去世。
時至今日,倒有人用替死符幹這種危險的行當。
一個人的魂魄,埋在了兩個軀體中,恐怕這七皇子,也就是不久後要娶奉樂公主的人了。
魯圖被人拉了下去,出門前還嚷嚷着要出恭,他就是個孩子心性,不知這些看似照顧他的人,其實一直都是在迫害他。
等魯圖走後,國師才慢慢從屏風後現身,言梳見之,有些錯愕。
她認得這張臉,這個人。
五百多年前,此人去過山海小榭,求她以他餘下壽命,換一人活。
當時言梳告知,她可幫人完成願望,其實也不算真正的如願以償,一切都是她于書中所寫,若那人不在乎,她可以在書中複活他所在意的人,反正他們的魂魄一旦沉湎于書中,所感知的便是一個鮮活又幾近真實的世界。
只可惜,那人在乎,他不願他所在意的人真的死去,也知道言梳所說的得償所願并非真實,故而逃出了山海。
即便他有命活,也應當在幾百年前就過世了才是,如何能活到現在?
直至那人露出了全部真容,言梳才不禁往後退了半步,背後靠在了宋闕的懷中她也無所察覺,直愣愣地望向那人病态蒼白的皮膚,心口怦怦直跳。
他僅有露出來的皮膚是白色的,寬大的長袍下遮蔽的身體都是青黑幹癟,包着骨肉,猶如幹屍一般。
這個人的身體早就已經死了,他用黃符保住了□□沒有腐爛,露出的手臉勉強能算見人,可他衣服下空蕩蕩幹瘦的身體驚不起任何風霜,稍一用力便被摧殘。
空氣中漂浮着的氣味漸漸蓋過草木花香,那是一種,接近枯木的妖氣。
言梳忽而想起昨日宋闕說的話。
收命尚可解,奪命是為妖。
此人去過山海,見過言梳,知曉這世間有一個方法可以永遠活下去,便是借他人的壽命讓自己永存。
只是言梳沒想到,他離開了山海之後,竟然能鑽研出這種辦法,讓自己活成了不人不妖的異類。
國師走到七皇子面前,蹲下昂首望着對方,輕聲道:“殿下的身體可好些了?還有哪裏痛嗎?”
七皇子已能聽懂人話,随着國師出聲後慢慢望向他,見到熟悉的臉他緩緩一笑,搖頭道:“不痛。”
國師松了口氣道:“幸虧魯圖身強體壯,他還能替你扛許久,等我們娶了公主,再有機會入宮,我一定會把你找回來的。”
“好。”七皇子的聲音沙啞,垂在身邊的手微微動了動,他擡起的手掌懸在半空,似乎想摸一摸國師的頭頂,無奈剛擡起了手臂就無力地垂了下去。
方才那杯茶的效果還未完全揮發出來,等茶湯将他體內的濁氣全都吸盡,那他也可以行動自如了。
國師察覺到七皇子的意圖,他抓着七皇子的手慢慢放在自己的頭上,蒼白的面容露出溫和又扭曲的笑容,眼尾猩紅,主動蹭了蹭七皇子的手心。
國師的聲音于屋內尤其輕,像是一陣抓不住的風般,喃喃道:“我不會讓你痛苦太久的,哥哥。”
言梳呼吸一窒,驚愣地望向七皇子,兩人之間相差不知多少歲,七皇子竟然……是他的哥哥?
是國師當年步入山海,跪求言梳要複活的人?
桌案上的茉莉花發着淡淡的幽香,似乎在擾人心智,言梳想要上前看個仔細,雙眼卻被一只手給蒙住,宋闕袖間的忍冬味沖淡了茉莉花的味道,等他将手拿開時,言梳已經站在客棧外了。
胸腔還在砰砰亂跳着,言梳擡頭從外看了一眼客棧三樓的房間,大白天裏,每一扇門窗都是關着的。
豐國将自己的皇子送給大宣果然另有目的,鏡靈似乎也不是他自己所說的那般,只是個在倉庫中沉寂幾百年的銅鏡,若他從未離開過大宣的國庫,又如何會将氣息埋在七皇子與魯圖兩個人的身上?
“你的臉色很難看。”宋闕擡手,想要擦去言梳額上發出的薄汗,還沒碰到她,手便被言梳打開。
他一怔,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背,上頭已有兩指紅印。
言梳打完了才回過神,張了張嘴道歉的話說不出,只能在心底安慰這是宋闕先不安分的。
“男女授受不親,上仙自重。”言梳說罷,轉身欲走。
宋闕跟在她身後道:“你先前見過那個國師?”
她正猶豫是否什麽都要告訴宋闕,沉默了會兒,言梳又嘆了口氣,即便她不說,也不代表宋闕不能掐指算出來。
這人像是打定主意要管她的閑事了,言梳覺得心煩。
宋闕道:“他已踏入妖道,手上沾染的人命恐怕超過百條,已經救不回來了。”
言梳一頓,終是低聲問他:“方才那個國師活到現在……”
“是,奪他人的壽命,填自己的餘生。”宋闕慢慢看了言梳一眼,見到言梳臉色難看了些,宋闕輕嘆道:“我不會讓你走到那一步的。”
言梳一愣,譏笑了一聲:“你能管我?”
“能管。”宋闕認真道:“我能管你一輩子,必叫你一生都好好的。”
言梳垂眸,只留了一句“我不用你管”後大步離開。
宋闕回頭看向客棧,世間有靈也有妖,照理來說,他已入山海成仙,若無蒼穹指令不得管人間之事,萬事善惡始末,自有其規律。
可事關言梳,宋闕不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