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難解 過去的記憶,只有他一個人記得。……
宋闕想去碰一碰她, 因為言梳看上去就像是随時會被風吹倒一般。
只是他才一靠近,對方便猶如驚弓之鳥,雙肩顫顫又狠狠地瞪着他, 宋闕被這一記眼神刺穿了心, 懸在半空的手指未動, 只是掌心方才被他自己剜破也未察覺。
言梳想起的畫面,本應美好,她尚能感受方才難以收回的滿腔愛意,熱烈的像是要把自己一切都交給對方, 燃燒殆盡, 天真無畏。
可現下愛意漸收, 殘存于心口久久不散的,卻是酸楚、哀怨,痛得她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起來。
“小梳……”宋闕輕喚一聲。
言梳回神, 腰背僵直,幾朵紫藤花落在發上肩上也不知, 她垂下眼眸沒去看宋闕, 繞過對方沿着長廊邊緣快步離開。
宋闕轉身擡步欲跟上對方, 又聽見她道:“別跟過來。”
聲音很冷,像是冰刀,穿過宋闕的四肢百骸,将他牢牢凍在了原地。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言梳對宋闕又回到了極其冷淡的态度,甚至比他在信天山的懸崖邊再一次見到言梳時, 還要令人難捱。
言梳很痛苦。
不知是不是那一副梨花圖上的許願紅綢刺激了她,又或者長時間與宋闕待在一起,想不回憶起一些過往都很難, 但梨花圖的确是個打開記憶匣子的契機。
在那之後,言梳每天晚上都會做夢。
夢裏無一不與宋闕相關,可當她驚醒坐起,大汗淋漓時,渾身湧上的寒意卻将夢境裏的畫面一點點沖散,那些片段她又記不得了,唯有心口尚留挖出內丹的餘悸。
一些關鍵的東西總會時不時在言梳的眼前浮過。
銀杏葉、仙鶴燈、與那雙桃花眼。
言梳有些害怕,她夢境裏的畫面很美好,她不懂自己為何會忘記宋闕,難道真的是因為挖去了內丹,壽命縮間,記憶無法儲存久遠的過去?
可她為什麽偏偏忘了宋闕?關于他的一點一滴,一絲一寸都想不起來,如若不是再遇,言梳的記憶裏就好似她的生命中從未出現過這個人。
她越想,越覺得頭疼。
越頭疼,便越不願見到宋闕。
偏偏,宋闕就像是無時不在般,只要她一離開房間,便能看見他,哪怕那個人沒有刻意要出現在她面前的意思,言梳還是無法忽視。
宋闕已經盡量減低自己的存在感了,每當看見言梳時,他都屏住呼吸,只能坐在客棧的角落裏。
過去他能站在言梳的身旁,坐在她的身後,可現在不行。
宋闕覺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如若神仙能死,他能死,恐怕他便是因為身體裏的血液流光,幹涸而死的。
起先幾日,宋闕提前在客棧一樓的堂內坐着,言梳出來時見到他會皺眉,盡量避開,恨不得離他遠遠的,可後來幾日,她一開門再見宋闕就将房門關上,不再出來了。
過去的記憶,只有他一個人記得。
還是後來好不容易想起來的。
宋闕等了言梳幾日,最終不敢再留在客棧,他怕自己留下來言梳躲在房裏不吃不喝,可是他也離不開言梳,他舍不得。
進退兩難,宋闕只能清晨早些離開客棧,去到隔壁茶樓後方的小院裏。
他背對着茶樓的後門,站定于露出一片紫藤花的院子,擡頭雙眼緊緊盯着言梳房間的窗戶,唯有此處能叫他看見,又不會讓言梳聞到他身上的忍冬香。
而宋闕只要來到茶樓,時不時便能碰上他不喜歡的那個人。
這間茶樓與梁妄似乎存在着絲絲縷縷的關系,茶樓裏的人也并未特別注視着他的特殊,不論是他一頭斷截的銀發,還是他的本領。
秦鹿将魯圖藏在了茶樓內,因為魯圖還是孩子心性,秦鹿偶爾要帶他出來放風,兩人不敢離開茶樓被人發現,就只能來後院坐坐。
秦鹿發現宋闕的那天早上正用彎刀削果子吃,她身後跟着一手一個包子的魯圖,等她一步跨入茶樓客棧,瞧見鴉青色的身影站在翻越牆頭的紫藤蘿花下,腳下一頓,險些被魯圖從背後撞上。
她沒跨入後院,還有些慌張的對梁妄鞠了深深一躬,魯圖有樣學樣,跟着一起鞠躬。
秦鹿性子活潑,動靜不小,不過宋闕就像根本沒發現她的存在,單手背在身後,一雙桃花眼只望向隔壁客棧關上的窗,那窗上還停了一只白蝴蝶。
而後秦鹿就把魯圖帶走了,魯圖還傻兮兮地問了句:“我們今天不追蝴蝶了嗎?姐姐。”
秦鹿壓低聲音道:“看見院子裏那哥哥了沒?他很吓人,咱不去。”
秦鹿帶魯圖離開後,就将此事說給了梁妄聽,彼時梁妄端着一杯羨陽明月慢慢品,隔着兩層花窗從茶樓二樓朝後院瞥了一眼。
蝴蝶飛舞,喜好靠近仙靈氣息,照理來說宋闕應當很受這些小動物的歡迎,可滿院亂撞的蝴蝶,沒有一個落在他的身上。
宋闕身上難以遮掩的濃郁憂傷,就像一道讓人無法穿透的屏障,隔絕了他與外界,也讓人不敢打擾。
梁妄說:“你別管他就好。”
秦鹿應下了,故而下一次帶魯圖去後院時,她還是壓着魯圖的脖子給宋闕行了禮,然後将本來就是方寸之地的後院自動劃成了兩邊,以院子裏的石桌為限,一邊是宋闕的,一邊是她和魯圖的。
後來宋闕日日都到,秦鹿也漸漸放松緊繃的神經,只是行禮不能少,那是梁妄吩咐的。
秦鹿心中有好奇,偶爾會偷偷朝宋闕看去兩眼,她知道那人看的是書仙的窗戶,因為有一日書仙推開窗戶瞧見了他,秦鹿當時就被宋闕一瞬展露的溫柔笑顏給看愣了,心裏想着恐怕全天下最溫柔深情的人應當就長這樣了吧。
可接下來書仙就将窗戶關上了,宋闕的笑容還挂在臉上,僵硬着慢慢收斂。
周圍的氣氛驟然變化,秦鹿望着他,又覺得他是這世上最悲傷的人。
梁妄說:“情之一字難解,是仙是人,其實也是一念之間。”
秦鹿替梁妄梳發,随口問他:“王爺想成仙?”
梁妄搖頭:“本王老早就告訴過你,我不想。”
他們都聽說過,入山海成仙無欲無求,情愛皆消,梁妄喜歡人間的氣貌,貪圖享樂,貪戀欲·望,故而他不會成仙。
揮着羽扇的人輕輕吹去羨陽明月上飄浮的茶葉,沒看宋闕,卻對秦鹿道:“可你看,就連神仙也不想當神仙。”
一旦有情,有欲,有所求,就不算是神仙了。
清心寡欲,舍情忘愛,他們都做不到。
後來漸漸,秦鹿也就習慣宋闕出現在茶樓的後院了,他總是來得很早,因為言梳習慣早起,可回去得又很晚,總在言梳房間裏的燈熄滅了再回去。
秦鹿好幾次都想偷偷告訴他,其實言梳偶爾會出門,根本不在房間裏,她想勸宋闕還是回去吧,免得空等一日。
可秦鹿從梁妄口中得知對方是神仙,她又不敢和他說話。
只是她沒想到,宋闕居然會主動找她說話。
那日天晴,陽光正暖,風又輕。
魯圖趴在茶樓後院的石桌上睡着了,秦鹿坐在一旁嚼着糖山藥,糖山藥的絲絲甜味兒與紫藤蘿花的味道糅雜在一起。
她靠在椅子上,椅子前腳擡起,後腳撐地,秦鹿沒什麽形象地雙腿架在了石桌上,晃晃悠悠,全靠一身好本領撐着不倒。
一站往往就站一天的宋闕突然低聲問了句:“她在做什麽?”
秦鹿聽見他說話,險些從椅子上摔下來,她頭一次聽見神仙開口,聲音和他的相貌一般,給人一種很溫很正的感覺,和梁妄那矜貴的妖孽完全不同。
秦鹿左右看了兩眼,沒見旁人,确定對方是在找自己說話,眨巴眨巴眼道:“你……你問的是書仙嗎?”
宋闕的眼沒從窗戶上挪開,嗯了聲,秦鹿拍了拍心口,道:“近日所查之事有轉機,王爺已經找到奉樂公主所在,只等找個機會捉拿妖道國師,此事就可了了,所以現在書仙……應當是在與我家王爺談話。”
秦鹿說完,宋闕又不做聲了。
他知道梁妄去找言梳了,因為那人在客棧裏設了陣法,不讓外界窺聽。
小小陣法,宋闕輕易就能破了去,可是他記得上次言梳生他的氣就是因為他破了梁妄的陣,現下他與言梳的關系不知為何落到這般生疏冰冷,宋闕不敢再動了。
可不聽,不問,他心中酸得厲害,就連呼吸都不順了。
秦鹿心想,這人既然能說話,幹脆就直白了當地告訴宋闕:“其實書仙有時不在客棧,神仙大人不用每日都來。”
她不知如何稱呼對方,順口喊了個‘神仙大人’,宋闕也未糾正秦鹿,回了句:“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你還來?你是不是……”傻字被秦鹿生生地吞了回去,她忽而覺得涼風陣陣,好似死裏逃生。
沒人威脅秦鹿,她把自己吓個不輕,于是秦鹿捂着嘴,一腳踹醒了還在曬太陽打呼嚕的魯圖,提着沒清醒的大個兒衣領就匆匆離開了後院。
宋闕如何不知道,他自是知道,自從他不出現在言梳眼前,言梳就自在了許多。他也知道,每當入夜言梳輾轉反側,總于夢中驚醒,便會開窗通風,一坐就到白天。
宋闕只是不知道……他還能有什麽辦法更靠近她,又不傷害她了。
扯動言梳深埋于內心記憶的,不僅僅是因為一張梨花圖上的許願紅綢,包括所有她過去喜愛的甜食,包括所有她以往喜歡湊的熱鬧,也包括宋闕。
天未亮言梳關窗重新睡下,他就來這院子裏看着,天黑言梳熄燈,他就回去客棧陪着。
宋闕覺得自己很無力,很被動,又別無他法。
秦鹿險些罵神仙傻的事兒,她不敢隐瞞梁妄,說給梁妄聽時她還有點兒緊張,心想宋闕看上去不像是小氣鬼,應該不會為了一個她還沒說出口的‘傻’字來找她麻煩。
梁妄聽了她的話,當即一扇子敲在了秦鹿的頭上,瞪眼問她:“你為何找他說話?”
“我……我看他可憐嘛。”秦鹿揉着頭頂,不知想起了什麽,苦着臉道:“求而不得,最難受了。”
“他一個神仙,輪得到你可憐他?你怎麽不可憐可憐你家王爺我?整日奔波,腰酸背痛的。”梁妄言罷,見秦鹿讨好地給他捏肩,緊皺的眉頭松開,心下又沉了沉,他道:“萬事有因,自受其果。”
萬事有因,自受其果。
天色已暗,宋闕離開茶樓的腳步頓了頓,聽見這話,不禁苦笑兩聲。
一笑他居然被一個小姑娘同情了,二笑他雖然不喜歡梁妄,但得承認,梁妄說得對。
這是他的果,再苦也得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