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塵起

0 Comments

第111章塵起

古拉玉早在清清問出那句話的時候,就拿着罐子悄悄退出去了。

僻靜昏暗的室內,只剩下兩個人,一時間,誰都沒有再說話。

良久,蕭子熠先打破了沉默。

他說:“不要這麽看着我——”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着我,它讓我覺得我很可憐。”

清清将視線轉到了一邊,她艱難地說:“我以為,那是個一勞永逸的辦法……”

蕭子熠說:“如果對象是一只尋常草蟲,那它就會很簡單,甚至不需要什麽代價。”

清清說:“……你說的每年的加持,是什麽意思?”

“引命燈。”

清清徹底沉默下來。

傳言中,昆侖偏僻的西北角樓上,有一處禁止入內的閣樓。那裏面層層疊疊堆着的,是永不熄滅的燈火。

它們的消耗的東西不是油,是鮮血。若有人自願用自己的生命延長其他人的生命,便能通過這種方式奉獻自己,以換得他人的長壽。

一到夜裏,那處角樓總是陰風陣陣,還會有冤魂出沒。這個傳言在宗內弟子們的口中廣泛流傳,他們津津樂道,把它作為恐怖又刺激的故事來講述。

但那些原來都是真的,清清嘴角牽扯出一個苦笑,她覺得難以置信,又覺得一切是那麽的合理。

為什麽師父從前每年都會離開道觀一段日子,為什麽回來之後總會更加疲憊。為什麽那段時間,她總會莫名不安,在夢中驚醒,幾乎喘不過氣。

那羅寄居在人的頭皮,吸食人的鮮血和精氣,它是可怕殘忍的怪物,而她,跟這樣的怪物無異了。

師父從未告知這些,甚至他一夕蒼老的原因,都是清清自己猜想到的,原來事實比這更加殘酷,更加讓人痛苦。

她從來都知道,自己其實早該喪命于刀下。

那時她太小,但也有記憶,那是一個沉悶到沒有一絲風的夜,她和母親穿戴得整整齊齊,坐在堂上,等着那禁軍攻入門來。

兵甲在走動時撞擊的清脆聲響,潮悶的血霧慢慢彌漫來開的味道,是那個深秋之夜最讓她難以忘記的東西。

至于那砍在背上的一刀,以及刀傷帶來的痛楚,她已經記不太清了。

她是體會過瀕死的感受的,血液一點點流盡,身體一陣陣發涼,眼睛逐漸看不見東西,所有感官都會變得遲鈍。

在徹底遁入黑暗之前,她在一地血泊中,看到了一角不該出現在這裏的白色。

它幹淨又柔和,她遲鈍地想起來,她在一個人的身上見到過這種顏色,那是一個極為清俊的道人,經常來府上……他似乎是母親的友人,他們經常在一處說話。

每當他來拜訪,母親就會見他,真奇怪,每日登門想求見母親的人那麽多,唯獨這個道士,回回都能得見。

她有時候會跑過去玩,他看到她,會蹲下來同她說話,問今天學了什麽,還會拿糖給她吃。他很厲害,能用仙術讓草編的蜻蜓自己飛走,于是她很喜歡同他一起玩。

這就是全部了,一個仙人般好看的道士,偶爾來拜訪,只是今天他來的不太是時候……

這裏沒人能招待他,她趴在地上難過地想,假如他帶了糖,她也吃不了了。

她終于閉上了眼。

好像過了很久,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她像浮浮沉沉的小舟,周身被水波柔軟地包裹着,沒有着力點,只能就這麽漂浮。

有人在喚她小名,清清,清清,一聲又一聲,溫柔又哀傷。

她醒了過來,在一片炫目的白光之中,看到對着她微笑的道人。他兩鬓雪白,臉上全是深深皺紋,只有那雙眼睛,仍是熟悉的柔和,她認出了他。

他說:“清清,我做你師父,以後你便跟着我罷。”

“我會教你道術,教你武功,讓你能有本領……等你長大了,就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到時候,就不用為師照顧你啦。”

“但答應我,在那之前,你一定乖乖聽話,不該想的事不要去想它。你能平安長大,是你母親最大的願望了,再沒有別的。”

于是清清真的乖乖聽話,頭幾年,本該最無措最委屈的時候,她連眼淚都甚少流過。哭鬧或任性,那些小孩專屬的權利,在那一夜過後便從她身上剝除了。

她是個早慧的孩子,知道怎麽樣,才不會讓這世上僅存的愛護她的人失望。

但他還是會失望,他有時候喝了點酒,看着她,會輕輕地嘆息。

師父在嘆息什麽,清清不問,但又能隐約猜到。

他在遺憾,她始終不夠快樂。他的徒弟雖然貪玩活潑,但過早失去了天真純粹的、無憂無慮的快樂。

甚至有時候,這個小女孩還要裝作輕松的樣子來面對他,他覺得心疼又自責,但想不出什麽更好的辦法,他其實從來沒同別的孩子打過交道。

清清就這麽長大了,寒來暑往,她從小女孩,變成了大一點的女孩。

她知道有些東西,師父絕對不願告知,但她背地裏打聽了不少,曉得了許多事。

譬如泰安鎮上的陳仵作,是前大理寺卿,他當年急流勇退後佯裝在山洪中遇難,然後隐姓埋名來了此地……他是認得她母親和祖父的,師父能找到小霜觀安居,少不了他的幫忙。

譬如師父突然滿頭鶴發的原因,她最初便問過,他說那是因為練功走火入魔所致。他把她當成一無所知的小孩子,于是她也假裝天真地信了,但很快,她在宗內書房,便翻到了類似的記載。

譬如當初的恩怨是如何,如今的仇敵又如何,皇帝是怎樣沉迷煉丹,梅相要扶持傀儡新主,而潤月真人同他狼狽為奸。她在心中一一數來,慢慢地思考和盤算。

師父說等她到了二十歲便能自由,到時候他找個山林養老,不再過問她。她便笑着答應,說她要海闊天空,自由自在地去玩。

她騙了他,其實自己根本不想去玩,有了足夠的本事和見識之後只想報仇雪恨……她以為騙過了師父,沒想到師父也在騙她。

什麽養老,他或許根本沒有老可以養,起死回生的法術讓他蒼老二十歲,延續生命的燈火又在一年年消耗他的生命。

二十歲或許是個臨界點,他想在她走之後,自己獨自死去。

清清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她問:“那日你為什麽要刺他?”

少年的面目在暗色中模糊不清,他的聲音也像是從天際傳來。

“他擅用引魂燈的事情敗露,宗門要給予懲戒。如果動手的不是我,便會是旁人,旁人未必不想要他的命,而我不會。”

清清喃喃地說:“後來這幾年,他每年上山都是做這個嗎?”

蕭子熠沉默了一會兒,說:“他來打開那處閣樓,那裏只有掌門一脈的昆侖血才能進入。”

清清的意識有些渙散,但她還是察覺到了話語中的未盡之意。

她說:“那燈油,是用他的血嗎?”

這一次,蕭子熠沉默了更久後,才說:“是用我的,他已經不能再點燈了。”

話說到這裏,已經不必再解釋更多。

清清垂下頭看向地面,她想到了那羅,它沒有思想情感,只是個聽憑本能而行動的蟲類,她以為自己和那羅無異,但其實比它更不堪。

多麽可笑啊,她口口聲聲說不要做被保護的弱者,卻沒想到終究還是過于無知,又過于無力了。

溫熱的液體充盈在眼眶,她咬着牙,極力不讓它墜落。

有人輕聲說:“我從前覺得,寧願你恨我,也不想你知道這些。”

他的聲音好像很遠,帶着些哀傷:“現在看來,那時的想法是對的,我現在已經開始後悔了。”

清清啞着聲音說:“後悔什麽?”

女孩一邊流淚,一邊狠聲說:“這不是我該知道的事麽?我尚且不後悔問出這些,你又後悔什麽?”

蕭子熠看着她眼角的淚水,它們在暗室中竟能有這樣的光澤,亮且脆弱,就好像她自己。

他真的,寧願被她怨恨,被她責怪,也不想看到她這樣的脆弱,他在這點淚光中幾乎要窒息。

于是他走上前,輕輕擁抱住了她。

女孩在他的雙臂之中無聲地顫抖,強忍着不發出一點聲音,他不忍再看,只默默地拍撫陪伴,就像從前在雪山上的很多次那樣。

只不過,從前她是裝作難過,來讨他的安慰。她裝得像極了,不住地抽噎,鼻子紅紅的,眼睛中的淚水讓他心都要碎掉。于是明知什麽想回家想看花都是借口,但他還是願意那麽哄着她。

她從來沒真正在他面前哭過,即使在風崖上的分別,她眼中也只有憤怒恨意。原來她真正傷心的時候是這樣子的,他終于見識到。

他根本不願見識到。

他緊抱着她單薄的身體,無措到像個做了錯事的孩童。

過了很久,久到懷中的人漸漸安靜,連輕微的顫抖都不再有,她似乎昏睡了。

蕭子熠沒有動,他輕輕撫摸她頰邊的濕發,在想一些事。一些關于過去和以後的事。

直到門突然被打開。

光亮重新投射進來,将屋內照得分明。一個少年逆着光站在門口,身影像一棵挺直的松。

他沉默地看着屋內,好像已經在外面站了許久了。

蕭子熠看不清他的臉,但卻知道那是誰。

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在把女孩交給這個少年之前,他想問些別的。

他說:“你喜歡她?”

“嗯。”

“你願意為她做些什麽?”

“她想讓我做的任何事。”

蕭子熠笑了,他說:“記住你的話。”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相關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