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雲散(上)
四月初,正是石榴将将開花的時候。
洛景宮外的花園中,種了許多石榴樹,原因無他,宮殿的主人長寧公主喜歡。
暖風微醺,日光融融,公主斜靠在一張美人榻上,身上的絲衣亦是如火如焰的紅,襯得肌膚雪一般的白。
再無其他人,黃門侍女之類的都一概不在此地。盛開着鮮紅石榴花的院子中,只有她靠在樹下,輕搖小扇,眼眸半阖着。
一陣清風拂過,一朵盛開到極致的榴花忽得被吹下,落入她發間。
烏黑發絲如綢緞,火紅榴花于其中點綴,美得驚心動魄。
一只手幫她拿下了那朵花。
公主擡起眼,慵懶地瞥向不知何時突然出現的青年。
“你怎麽敢來?”
“殿下一人在這裏,不就是在等我?”那人拈起她散落在肩上的發,放在鼻邊輕輕嗅聞。
公主輕笑一聲:“跟只小狗兒似的。”
青年俯下身,恭敬道:“我本就是殿下的狗。”
“哦?”公主秀麗的眉毛挑起,“會有你這樣不聽話的狗?”
“臣以為是在幫殿下鏟平道路。”
公主懶懶地說:“自作聰明。”
青年的頭垂得更低:“臣遵旨。”
公主又笑了一聲:“大膽,何來的旨?”
青年擡起頭,對上她的視線。
公主伸出手,挑起眼前人俊秀的下巴。
“總是這樣,也怪無趣的,”她悠悠地說,“不讓你插手,就乖乖呆着,聽明白了嗎?”
“還有,”她輕蹙了眉頭,“來我這裏不要穿這身衣服,太惹眼。”
青年微微側過臉,去蹭她的手指,他的聲音有些啞:“臣以為,殿下喜歡看臣穿白色。”
公主的目光便幽深起來,她輕叱:“那是多少年以前的玩笑話?”
話是這麽說,但她卻用那只手順勢撫上了他的臉。
青年的呼吸急促起來。
正在此時,公主身體一僵,眼神忽得渙散,停下了所有動作。不過是片刻,她便回過神,再次露出微笑。
“有意思……”她收回手,懶洋洋地靠回榻,“這世上竟還有……”
頭頂葉片沙沙作響,将她未盡的話語掩蓋在風中。
清清又做了許多夢。
她睡眠一向很好,從師父離開後,尤其是在蘇羅這段時間裏,卻開始頻繁做夢。夢裏什麽都有,形形色色,大多數都是她所認得的人和事。
比如這次,她感覺自己站在無盡的寒風中,頭頂是漆黑天幕,四周是雪山暗色的輪廓,空蕩而寂寥,連回聲都傳不來。
就這樣站了很久很久,終于天邊破開了一絲光,泛起魚肚白。借着朦胧天色,她驚駭地發現,自己身後一直站着一個人。
那是她十分熟悉的人,身穿白衣的少年,手中的劍有雪的顏色。他眉睫上似乎結了一層冰霜,眼睛是狹長的形狀,他看向她的眼神安靜而悲傷,
他站在風裏,好像一直在等她回頭。
被那樣眼神注視着,清清一下子驚醒過來。
目之所及是一片迷蒙混沌,她努力想看清,卻發覺眼皮十分沉重,身體有一種從內到外的疲倦。
她艱難地轉了轉頭,脖頸處傳來異樣酸痛,她想撐着床榻坐起,手肘關節卻幾乎使不上力,只能撲通一聲又躺了回去。
這是生病了?她的臉埋在枕頭裏,迷迷糊糊地意識到。
腦海中,碎片場景慢慢湧上來。寂靜室內,一身白衣的少年垂着眼看她,他的面龐在光影之中看不真切,眼睛之中有不能宣之于口的痛楚。
她後來在一片又冷又淡的梅花香氣中睡着了,有人撫過她的臉,手指很涼,很輕,像山上清晨偶爾落下的初雪,溫柔到不忍驚動一片草葉。
清清慢慢蜷縮起身體,她環抱住膝蓋,躲在被子中,仿佛這樣就能與世界隔離開來。
蟲鳴鳥叫聲離她而去,她只能聽見自己心緩慢跳動的聲音,一下又一下。
它好像在輕聲說,你看,多少人在愛護着你,你已經算是個幸運的姑娘。
它又委屈地問,我現在好難受,為什麽你又讓我那麽疼?
為什麽又那麽疼?她不知道答案,但她想起來那年在師父懷中大哭,自己抽抽搭搭地,也問了類似的問題。
為什麽喜歡一個人會那麽傷心?
師父說,總會那麽傷心的。
清清現在好像懂了,這個總會,是指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
即使那人已經故去,但有關過去的一切仍能叫他傷心,所以師父毫無怨言地為此犧牲奉獻,好叫自己能稍微好受那麽一點。
即使她自己明明已經不再喜歡雪山上的那個少年,但得知了真相之後,心裏會鈍鈍地疼,疼到讓她想一直流淚。
鳥雀尚能在天空留下痕跡,更別說真切去喜歡過的人。他們在生命中來去,留下的或淺或淡的印記,總能叫人傷心。
她現在真的懂了這句話……
她的确算是個幸運的姑娘。
有人推開了門,走到她的床邊。
他沒有掀開被褥,而是先将手探了進來,他好像知道她現在是什麽姿勢,準确無誤地尋到了她的手,輕輕握住了。
清清把那只手貼到臉上,閉上了眼睛。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
沉默了一會兒後,他又觸了觸她的額頭。
“師姐,你生病了。”
“嗯。”
“之前就有些發熱,莫鸠熬了藥,我已經拿來了。”
“嗯……”
又沉默了一會兒,少年嘆了口氣。
“師姐……”
“知道了。”
清清從被子中探出頭來,她小聲地說:“我沒有力氣。”
“那是自然,莫鸠說這次風寒很重。”
裴遠時俯下身,剛想伸手去扶,脖子就被人圈住了。
女孩悶悶地說:“手臂好痛。”
他這才會過意,順勢攬住了她的腰,将她從榻上撈了起來。
清清靠在床頭,皺起眉頭:“怎麽坐起來,頭反而更疼了?”
裴遠時已經端起了藥碗:“因為師姐還沒吃藥。”
清清別開了眼:“讨厭苦的……”
像是早料到了她要說什麽,一個黃澄澄的物事被遞到了眼前。
那是黃果。
清清啞然:“這是道汀給你的?”
裴遠時颔首:“我去取藥的時候,他聽說你病了,要我拿給你。”
清清便回憶起上次和師弟吃黃果時候,并不算愉快的經歷,她說:“萬一這個很酸?”
裴遠時撕開表皮,一股淡淡清香立即充盈了整個房間,他剝出一片咀嚼了會兒:“不酸。”
清清有氣無力地說:“你上次也這麽說。”
裴遠時就又嘆氣:“師姐……”
“我喝,我喝。”清清擡起沉重的手臂,要去拿碗,裴遠時卻把她的手按下了。
他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将碗送到了她嘴邊,将裏面的液體慢慢喂給了病人。
藥汁濃稠而苦腥,清清大口喝完,臉已經皺成一團。她也不怕酸了,扯出一瓣黃果果肉,就往嘴裏扔。
酸甜冰涼的汁液滿溢開來,寸寸撫慰過因為苦澀藥汁而發麻的舌尖,她仔細地嘗,滿足地嘆:“真的不酸。”
裴遠時沒有說話,他坐在榻邊的椅子上,在搖晃的燭影中靜靜看着她。
清清靠着牆,慢慢地吃手中那只黃果,她突然說:“你聽到我跟他說的話了?”
裴遠時說:“嗯。”
清清又扔了一片在嘴裏:“你有什麽想法?”
“那不是師姐的過錯。”
清清說:“不是我的過錯,但終究是我的責任。”
“師姐想怎麽辦?”
女孩揉了揉眼:“必須得立即找到師父。”
她低聲說:“那晚暗魄門的殺手曾說過,師父回不來了,師叔在紙鶴中也說他或許遭受了什麽麻煩。目前只有這兩人是我所知的曉得師父下落的。”
“蕭子熠說,那個暗魄門殺手同丹成在一處……我得好好問問他,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說到這裏,她猛然驚覺:“現在什麽時辰?”
裴遠時道:“約莫寅時剛過。”
清清當即掀開被子,作勢要下床:“取東西的人馬要來了,我得去……”
她才略微一起身,便嘶地一聲,露出極為痛苦的神色。
裴遠時扶住她:“師姐現在不宜走動。”
清清深呼吸一口氣,又重新強撐着起來:“有件事必須得做。”
裴遠時頓了頓,他看着女孩忍不住輕顫的身體,俯下身,将她打橫抱了起來。
他的呼吸落在她頭頂:“那地方在哪兒?”
半個時辰過後。
結滿了露水的山谷中,飄着層淡淡晨霧,一切都籠蓋在朦胧之下。
突然,一道金光如利箭,從雲遮霧罩中破開,一時間煙消雲散,整個山谷露出了真容。
谷底站着一隊人,皆身着暗色勁裝,将幾個大箱子團團圍住。
一身白衣的少年在裏面顯得尤為醒目,他手一揚,那箱子全部應聲而開,露出裏面的物事——皆是排列地整整齊齊的油紙包。
其餘人等立即上前翻看,一袋一袋地拆開翻撿。
少年沒有像他們一般檢查,他負着手,站在人群之外,似乎一切都同他無關。
冷不丁地,他擡起頭,朝對面的懸崖上遙遙地看了一眼。
草叢中,裴遠時壓低了聲音:“他發現了?”
清清沉默了一會兒:“管他呢。”
她抿着唇,從袖口中摸出一道符紙,默念了一串咒語後,那符紙驟然閃爍了一下,化為一道幾不可見的輕煙,接着便憑空消失了。
她緊盯着輕煙消失的方向,半晌,又細細打量人群外的蕭子熠。
“反正待會兒也要找上他的,”她小聲說,“被發現就被發現,還不用我們自己上前。”
過了會兒,那群人檢查完畢,三三兩兩扛着箱子,從另一處口子走掉了。而蕭子熠,不知何時消失了身影。
清清回過頭,不出她所料,身穿白衣的少年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正靜靜地看着她。
她問:“你要走了?”
蕭子熠點點頭。
清清輕聲說:“過來一點。”
蕭子熠便走上前,衣袖拂過草尖,窸窣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