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雲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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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雲散(中)

她四肢依然很酸痛,此前被裴遠時一路抱過來,少不了颠簸,腦海中更是翻湧着陣陣惡心之感。

清清強忍着這些不适,她蹲在地上,仰着臉看着蕭子熠走近。

晨光落在他的眼尾和發梢,顯現出一點點柔和,像偶爾鍍在山巅之上的暖意。

蕭子熠問:“身體好些了嗎?”

清清點點頭。

蕭子熠看着她:“說謊。”

清清笑了一下,接着飛快垂下了頭,但蕭子熠已經看到她臉上滑落的淚光。

他輕聲喚她:“清清。”

清清胡亂抹着臉:“我……我要去找丹成。”

蕭子熠仿佛早有預料:“她就在小霜觀。”

清清動作停頓了,這是她沒有料到的:“為什麽?”

“那個殺手被套出話,我們懷疑他并沒有得手,你或許還會回來。丹成便說,要留在那裏等你。”

清清想起這個過去成日跟在她身後的小師妹,她其實很想再見她。

蕭子熠說:“我須得回昆侖,你們若要去青州,從這處山谷出去,一直沿東,會有大路。”

清清複又擡起了臉,她眼睫尚沾着水汽,臉上有病中的殷紅,她看着他,沒有說話。

蕭子熠蹲下身,輕輕把她攬入了懷中。

裴遠時默默往邊上走了兩步。

蕭子熠撫摸着她垂下的發梢:“哭什麽,不是很讨厭我嗎?”

女孩将臉深深埋着:“還是很讨厭的。”

“讨厭你自作主張,自作聰明,自以為是……你實在不該瞞着我。”

蕭子熠說:“我已經嘗到苦果了。”

清清頓了頓,她小聲說:“對不……”

未說出口的內容被一根手指按住了,蕭子熠輕聲說:“不必說這些。”

“你對我永遠不必說這些。”

清清沉默了一會兒,她掙紮着起身,面對面地直視着他:“我會找到辦法的。”

涼涼晨光中,少女的目光認真而坦蕩,她說:“這或許很難,但我一定會去做最大努力去嘗試,一定會有辦法的,總不能永遠需要這樣的犧牲。”

蕭子熠輕嘆了一口氣:“嗯。”

風中有新鮮花草的氣息,一天前,這片山谷還幾乎寸草不生,在地底下的穢物被拔除後,這裏一夜之間便又冒出了柔嫩草葉。

世間萬物總是這樣循環更替,它們的生命沉默而堅韌,即使在最荒涼的所在,也能紮根煥發新的生機。

想到這些,清清又微微地笑了,她一個早上又哭又笑,十分狼狽,但她現在就是情不自禁想露出笑容。

她相信絕境之處仍有路途,就像貧瘠空谷裏也能長出花朵。

“師兄,”她微笑着說,“保重。”

蕭子熠深深地凝視她。

“保重。”他說完了這句,轉身掠出,衣袍翩跹,飄然消失在山野之間。

風仍在吹着,天幕逐漸顯現出透藍,高聳的懸崖之上,只有兩個人在站着。

良久,清清邁出一步,身形搖晃,似有些站不穩。

立刻有人扶住了她的肩,她偏過頭,長嘆了一聲。

“怎麽就受了風寒,我身體幾時這麽差。”她低低地抱怨。

裴遠時道:“莫鸠說這和情緒過于激烈起伏有關。”

“如此,”清清說,“等病好了,我們就回小霜觀。”

裴遠時将她打橫抱了起來,緩步走在山林之中。

少年的額發輕輕飄拂,身上的味道幹淨又清新,清清将頭靠在他胸前,深深地嗅聞,只有這個味道最讓她安心。

又有困意襲來,她迷迷糊糊地問:“我抱了他,你不會不高興吧?”

“師姐心裏,我就那麽小氣嗎?”

“是呀。”

“……我不介意的。”

“那就好。”清清在他衣襟上蹭了蹭,就又要沉入夢鄉。

頭頂傳來少年的低語,他說:“世上能多一個人這樣愛護你……”

“我為什麽不高興。”

清清這場病生了很久。

反反複複地發熱,頭疼如影随形,不住地咳嗽,嗓音嘶啞,進食都尤為困難。

她大部分時間都不得不昏睡,因為清醒必然伴随着劇烈的頭疼,腦中仿佛有鐵錘在敲打,能讓她生生疼暈過去。

莫鸠診了又診,探了又探,最後連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怪哉,從各類症狀來看,分明是普通風寒。道長體質不錯,本不該這麽長時間都不見好轉,莫非這是什麽我沒見過的疑難雜症?”

藥一副一副地灌,針灸之類也用上,清清仍躺在榻上,面色蒼白無比,遠不如往日活力。

她昏睡的時候基本都在做夢,夢中主角有時還會是其他人。

她夢見自己成了吳恒,站在滿地血腥的院子中,圍牆外傳來陣陣爆竹笑語,而自己腳下确實滾落一地的殘肢斷臂。

場景又變成繁華熙攘的長安街道,她坐在二樓窗邊往下漫不經心地一瞥,正正看到了春風中滿眼冷漠的少年。于是她便曉得,此時她是十多年前的清竹居士。

有時候,她又身在大山部落之中,但說的語言連自己都聽不懂,她赤着腳在冰涼石子路上跑過,努力爬上樹幹,去摘枝葉間的果實。直到有人在樹下呼喚,才低頭去看。

呼喚的人是看上去不過十歲出頭的古拉玉,于是她驚覺,她現在是作為古拉丹活着。

還有時候,她化作一個自己根本沒見過的人,緩步走過青石搭建的祭臺。祭臺之下,萬千信徒匍匐在地,向她獻上最虔誠的呼喚。

“蒙階蓋麗……世上最後的神明……”

一聲又一聲,在大山之間回蕩,她站立在高臺之上,感受到睥睨萬物的傲然,和征服了一切過後的百無聊賴。

樁樁件件,細節如此生動。在夢裏的清清很難意識到這是夢,她好像真正體會着他們的人生,品嘗過他們的喜怒哀樂,自然醒來以後,也久久沉浸在他們的情緒之中。

這是件很消耗人的事,長時間的昏睡并沒有給她帶來多少放松,她一天比一天更加疲倦了。

但她知道一直有人來探望,阿朵、道汀、古拉玉,還有寨中的姑娘們,他們帶來果實和花朵放在她床頭。即使在睡夢裏,她也能聞到它們新鮮的氣息。

還有每一次從冗長夢境中醒來時,守在床邊或窗前的少年。

他會及時遞來水,摸摸她的額頭,又坐着陪她說會兒話。這段時間不會持續很長,她很快又會暈過去,他就會沉默着坐在一邊,握着她的手一言不發。

就這麽過了将近一個月,她好幾次懷疑是不是就要這麽睡過去了。

如果真是那樣,未免也太虧,師父師兄為了自己而犧牲那麽多,到頭來反而因為小小風寒而一場空……

某個飄着細雨的早上,她在陣陣鳥鳴中醒來,感受到久違的清醒。

清醒,而不是蘇醒。沒有時刻萦繞在胸口的阻塞感,也沒有能将人折磨到崩潰的頭痛,這些不适都離她遠去,她好像獲得了一具新的身體。

屋內只有清清一人,她緩慢地擡起手臂,舉到眼前細細查看,手腕細了一圈,可稱伶仃,透着病态的蒼白,青紫色的脈管清晰可見。

她掀開被子,腳尖觸到地面,再小心翼翼地站起。

腿腳一片酸軟,身體全是空乏,但她咬着牙,仍是搖搖晃晃地走到了窗邊,伸手一推,便看見了蒙蒙細雨中的翠綠山脈。

冰涼雨絲飄到臉上,帶着泥土味道的潮濕氣息撲面而來。

她終于真切地感受到活着。

有人從背後輕輕擁上來,她靠在那人懷中,閉上了眼。

僅僅活着,已經是件十分美好的事了,能嗅聞到花香,能看到雨中的山,能觸碰到溫暖的懷抱。這份美好來自于他人的慷慨,而她也必須竭盡全力護住。

環繞在腰上的雙臂微微一緊,少年在她頭頂默然。

片刻,他說:“師姐瘦了。”

清清捏了捏他的手:“會吃回來的。”

裴遠時抱得她有點疼:“現在感覺怎麽樣?”

“很好……除了沒什麽力氣,樣樣都很好。”

“我看着你那樣躺着,一天又一天,卻什麽也做不了……我甚至想過,萬一……”

“噓,”少女溫和地責備,“沒有萬一。”

她轉過來,踮起腳尖,費力地親了一口他的臉。

“我們都要長命百歲。”她笑着說。

這場病确實莫名其妙。

來勢洶洶,沉重猛烈,去的時候也一幹二淨。清醒過來的第二天,清清就恢複了力氣,雖仍然消瘦,但眼中神采奕奕,已經再不是疲憊空乏的樣子。

莫鸠啧啧稱奇:“某從未見過這等怪事,就好像……好像傳說中仙人要渡的劫,這劫起劫落——”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上面:“只有那位才說的準,不由人定奪。”

清清便謝過了他這些天的操勞,莫鸠大手一揮,又配了幾幅補血益氣的方子,說待會兒給她熬制。

他埋頭書寫,清清在一邊等待,聽着刷刷的落筆之聲,她突然開口:“莫先生在找尋那羅?”

醫者手下一頓,随即繼續完成筆畫,他漫不經心道:“道長從何處聽說?”

清清老老實實地說:“我讓道汀翻看了您的筆記。”

莫鸠擡起頭,露出苦笑:“我就說,原本分門別類放好的書冊怎麽一團亂。”

清清摸了摸後腦,讷讷道:“道汀竟如此笨手笨腳麽?”

莫鸠搖頭嘆息:“他竟這麽聽你的話,真是家賊難防……罷了罷了。”

“我的确在找那羅,而且已經找到了。”

這下輪到清清驚訝。

莫鸠說:“族長那日找到我,問我是不是想要這個,我說是,她便贈與了我。”

清清遲疑道:“它得需鮮血喂養——”

莫鸠坦然道:“一點血而已,往大了說,不過一點壽元而已。同醫學命理之術比起來,這點犧牲算得了什麽?”

清清看着他眼底的狂熱,了然點頭:“莫先生醉心岐黃,不然也不會來此。”

“道長懂我。”莫鸠笑了一聲,低下頭,繼續完成他的處方,寫着寫着,終究又是擱下了筆。

“族長果然知曉一切,”他輕聲說,“她是我見過最聰明,最堅韌的女子……若不在這裏,她本可以有更大的作為。”

“她還那麽美麗,什麽樣的男人才配得上她?或許她原本不需要男人來相配……”

年輕的醫者喟嘆:“她現在已經不受束縛,還會留在這深山之中麽?”

他的眼睛中全是悵然。

清清靜靜地看着,她好像知曉了一點什麽,但他問的這個問題是她現在更想關心的,古拉玉現在如何了?

她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昏睡将近一個月,村寨很多事都變了。比如遠赴深山的莫鸠終于得償所願,比如古拉朵正在接受作為下任族長的教習,比如那個叛逆到驚動整個部落的族長妹妹回來了。

清清在那樹杜鵑下見到了古拉丹,她遠遠地望着,還以為樹下站着的人是古拉玉,她們實在是過于相似了。

走近了才發現,古拉丹臉龐要更圓潤一些,她的眼睛中也全是活潑的神采,同她穩重沉靜的長姐比起來完全不同。

“你是清清,”她快樂地說,“阿朵和阿姐跟我說了許多你的事,你同我想象中的一樣。你幫了我們的大忙,我該如何感謝你?”

她的漢話非常流利,輕輕脆脆的嗓音,像出籠的黃鹂鳥兒一般快活。

“你年紀那樣小,竟然會這麽多仙術!你入了我的夢,看到了什麽……哇,那可真羞人……”

“阿姐給我留了一封信,就在那艘小船上。她讓我躲得遠遠的,如果一定要回來,就估摸着等三月會結束很久之後再來。我聽了她的話,五月才回了這裏,竟就有這樣的喜事。”

“母親當然氣壞啦!但高興更來不及呢……我們或許要離開這裏了,我要帶着阿姐去雪山後面的城鎮,那裏有我許多朋友。阿朵喜歡蘇羅,她想留在這裏,母親已經在教她東西了。”

“但她知道我和阿姐騙了她,好像很生氣,現在都不願意理我。清清,她聽你的話,你去勸一勸吧?”

清清便真去勸了,但哪還需要勸,小麥膚色的異族女孩一看到二姐,便眼圈紅紅,一邊說着走開,一邊撲到了人身上,怎麽都不放手。

又休整了七八日後,五月底,清清正式向古拉玉辭行。

古拉玉并不意外,她早就料到清清會在身體恢複後離開,但她還是覺得急了一點。

“你身體還是這般消瘦,路途遙遠,為何不再養一段時間再動身?”

清清只能以要事為由搪塞。

古拉玉便也不再勸,她吩咐了下去,要為村中兩位幫了大忙的仙師設場盛大的餞別宴席。

清清連忙推辭,二人推拉一番,最終各退一步,盛大的餞別宴變成小巧卻精致的餞別宴。

于是師姐弟二人吃上了來蘇羅最豐盛的一頓,比三月會上的還要好上許多。

傳統的抓飯、烤雞、庵羅自不必說。生牛肉細細地剁了,拌上蛋清和香料,用一種微澀的葉片裹來吃,別有一番風味。牛皮切成片,在鍋中炸得金黃酥脆,再蘸上一種叫“南眯”的醬料,酸爽十足。

當一盤形态如生,觸角關節都歷歷可見的油炸竹蟲被端上來時,清清徹底嘆服了。在周圍期盼的火熱眼神中,她不負衆望,夾了一筷入口,咀嚼一番,露出笑容。

于是歡呼聲響起,衆人齊齊舉杯“茹布查卡!”

這場餞別宴只邀請了同清清相熟的人,古拉氏姐妹,莫鸠,道汀,還有幾個玩在一處的女孩。

在蘇羅,所有的宴會最後都能變成對歌鬥舞大會。莫鸠不曉得從哪裏摸出一副竹笙,搖頭晃腦地吹了起來,空地上,姑娘們嬉笑着跳舞,快活又熱鬧。

清清喝了些酒,臉有點燙,她左右張望,沒見到裴遠時,便自個兒扶着牆,慢吞吞地走到了院子中。

外邊已是繁星滿天,屋內的笑鬧聲陣陣傳來,她靠在樹上,被夜風一吹,整個人惬意了不少。

道汀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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