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雲散(下)
清清擡起眼,看向夜色中的異族少年。
“又不好好穿衣服。”她輕笑着說。
五月的蘇羅已經有些熱了,村裏的男子大多不穿上衣,道汀也不例外。他赤着上身站在她跟前,眼睛在暗色裏有熠熠的光澤。
夜風吹來少年身上些微燥熱之氣,他說:“你要走了?”
這不是明知故問?清清點點頭:“明天。”
“比我想得要早一些。”
“也比我想得要早一些,”清清說,“有很十分要緊的事,不得不如此……”
二人沉默下來,一時間只有忽近忽遠的蟲鳴。
清清慢慢地說:“蘇羅很好,我很喜歡這裏,今後或許還會回來看望你們。”
道汀說:“好。”
又是一陣安靜。
道汀原本就不是話多的人,而清清現在也不太想說些惜別的句子。
她懶懶地倚靠在樹幹上,粗糙的樹皮硌着有點癢,晚風一陣陣地吹,她覺得此時其實并不需要多說什麽。
有些話,風能替他們說了。
清清眯着眼,她看見道汀垂下頭,從脖子上取下一件物事。
他拉過她的手,将它放到了她手心。
天上有幾顆不算明亮的星,清清借着這點光,将那東西放在眼前細細查看。
那是一顆長而彎曲的獸牙,末端穿了孔,用根繩子穿着。
從前它挂在道汀脖子上,現在被他送給了喜歡的姑娘。
清清發自內心地誇贊:“很漂亮。”
道汀說:“我很小的時候,曾在狼群裏生活過,一只母狼把我認作她的孩子。
他靜靜地說:“後來她有了自己的崽,那是一只小狼,我們一起玩耍,互相撕咬,練習狩獵——和人類的兄弟之間差不多。”
“這顆牙是它換下來的,我保存了很久,離開它們後也一直放在身上。”
清清是知道道汀的身世的,也知道他曾經賴以生存的狼群的結局,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談及這個話題。
她認真地說:“我會好好珍惜的。”
道汀便微微地笑了,他笑起來其實十分俊朗,但平時極少做出這個表情。
他更多時候是面無表情,深邃的輪廓和琥珀色的眼瞳讓他有種危險的氣度,他緘默不語地走過山野,像一頭孤僻的獨狼。
清清手中的狼牙還有他身上的溫度,她仰着臉,輕輕地說:“保重。”
道汀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
“保重。”他低聲說。
這一晚還很長。
後來,清清又回到了房內,被熱情地拉着一同跳舞,莫鸠的蘆笙都快吹斷氣了。古拉朵一直牽着她不放手,臉上的眼淚珠兒就沒斷過。
“你一定要再回來!到時候我已經是族長了,可以請你吃好多生牛肉,炸竹蟲。”
清清只能笑着說好。
如此熱鬧了許久,宴席終于散了,她被裴遠時攙扶着,走在回去的路上。
夜更深的時候,星星也更亮。清清一邊走,一邊仰頭看天上的星。
“人若是同這天上星一樣該多好,”她嘆道,“只有聚,沒有散,終日相伴。”
裴遠時卻說:“它們分得這般開,離得這般遠,哪兒能叫沒有散?”
“雖觸碰不到,但總能守望,”清清反駁說,“此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師弟,你還小,這你就不懂了。”
裴遠時淡淡地說:“我還小,我就想要朝朝暮暮。”
清清哼笑道:“誰是朝朝,誰是暮暮?哪家的姑娘被你叫得如此親熱。”
裴遠時低頭看她:“是眼前的姑娘。”
清清伸手去捂住他的眼:“油嘴滑舌,口蜜腹劍!”
裴遠時捉住她的手:“我沒有蜜餞,師姐才有。”
清清忍不住笑開了,她靠在少年的胸膛上,小聲道:“朝朝暮暮便朝朝暮暮罷……”
“我只是怕話說得太滿,便難以成真了。”她喃喃地說。
裴遠時聽出這句話中的傷感,他緩緩抱緊了她。
這一夜終于過去。
天明之際,清清和裴遠時站在村口,揮別了前來送行的衆人。
看着暗淡晨光下一張張熟悉的臉,她笑着說再會,一轉頭,還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我最讨厭這種場合……”她悶悶地說,“心裏堵得慌。”
裴遠時寬慰地拍拍清清的肩,又想背起她上路,但被推開了。
女孩不滿地說:“我已經能走了,你不用像對待偏枯子一般。”
裴遠時說:“萬一……”
清清說:“萬一你失手把我摔了,那我不是跌得更慘?”
裴遠時說:“不可能……”
清清說:“不可能讓你一路背着,你身體也吃不消。”
裴遠時說:“你這是看不起……”
清清惱道:“你還知道這是看不起我?不必多話,你來背着這些包袱,就是莫大的苦功了。”
他們二人來的時候,除了身上的衣服,便只有一包袱的法器。走的時候,大包小包,幹糧特産,滿滿當當,活像來打完秋風後滿載而歸的遠房窮親戚。
除此之外,古拉玉還給了清清不少銀錢。
清清當時十分驚訝,在她認知裏,蘇羅根本沒有能用到這阿堵物的地方,而這麽大手筆更不知從何而來……
古拉玉卻笑着說:“不必訝異,經營村寨這麽久,多少也有些外來銀錢……”
她對清清眨眨眼:“都是交換互惠的幹淨買賣,道長無需顧慮。”
清清推辭了兩句便笑納了,她看着古拉玉隐秘的微笑,總覺得被強調“幹淨”的買賣或許遠遠沒那麽幹淨。
管他呢,反正他們兩個一貧如洗,到了鎮上還得想辦法租馬車,日後或許還得投宿,用錢的地方多了去了。
二人緊趕慢趕,花了兩日,終于在第三天的日落之前到了雪山後的甲藍城。
進城十分容易,城門的守衛一聽說是古拉丹的朋友,便笑嘻嘻地放他們進去了,清清聽不懂他們說什麽,但看起來,古拉丹似乎在城內很受歡迎。
他們投宿的客棧中,倒有小二聽得懂漢話。那小二說,古拉丹救了他們城主一命,是甲藍城的貴賓。
他聽說清清二人想去青州,當即一拍手,連聲說巧。
“過兩日,有商旅自南而來,去往泰州,不就會路過青州麽?他們會在這裏停留一天,到時候我幫二位道長說說。”
清清詳細打聽了這隊商旅的來歷,确定無虞後,掏出幾枚錢來謝他。
小二卻沒收,黝黑的青年咧開嘴笑,露出兩排大白牙:“阿丹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若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二位吩咐便是!”
待他走後,清清回過頭來對裴遠時道:“這兒的人倒是熱情好客。”
裴遠時點點頭,他遲疑道:“師姐——”
清清看着他。
裴遠時語焉不詳:“我們,就這樣麽……”
清清不解:“什麽意思?”
裴遠時慢吞吞地說:“不用分開住?”
清清了然,她掏出錢袋子,往桌子上一倒,叮叮當當滾落幾塊碎銀銅板。
她語重心長道:“師弟,我知你過去錦衣玉食,沾了些纨绔氣息,但畢竟今時不同往日,我們沒有多少銀錢可供揮霍了。”
裴遠時結舌:“我知如此,可是……”
清清作大驚小怪狀:“可是什麽?你莫不是在害羞罷,你身上我看也看了,摸也摸了,怎麽還做這般小男子情态。”
裴遠時無言以對。
清清便寬慰他:“本來我也打算一人睡席,一人睡地,你這般羞澀忐忑,到時候把地鋪拉遠些便是。”
她打了個呵欠,眼中泛出幾滴困淚,喃喃道:“我是困得不行了,時候不早,棉絮之類都在櫃子中,師弟自便吧。”
說完,她放下床帳,翻身便睡了,也不管帳外人如何。
這一覺很漫長,或者說,自從纏綿病榻一個月後,每一覺都很漫長。
清清仍會夢到那些人和事,時而狂喜,時而心碎,時而苦悶,紛紛擾擾鋪天蓋地。但這樣的夢境不再會消耗她的精神體力,所以她已經習慣了。
這一晚,她又夢見了自己變成了個素不相識的女子。
她站在潮濕的木樓外,雨中的山林青翠欲滴,有冰涼的水從屋檐滴落到她脖頸之間,激起一陣舒适的涼意。
身邊站了個一襲白衣的男子,他的發絲竟也是雪白,如月皎皎,但面龐十分年輕且俊美。
他在低聲說:“您究竟想要什麽?”
“您何時才能滿足?”
沒有人回答他的話,女子只是微笑地看着雨簾。
半晌,她紅唇輕啓,輕嘆道:“不知道呀。”
“現在,這世間萬物對我而言,都過于無趣了。”
清清醒了。
外面一片漆黑,天似乎還沒亮,她輕喘着,不住地回味方才夢中的情緒。
她不認識那個神秘女子,但卻能深深體會到那種百無聊賴,在夢裏,她們合二為一,沒有人比她更能感同身受。
那種征服一切之後的空虛乏味,真真切切地萦繞在心間。那個女子是誰?什麽樣的身份能有這樣的體會?又為什麽屢次來自己的夢中?
清清一概不知,但她已經燃起了極大的興趣。
她閉起眼,思緒翻湧,陡然間回想起一些破碎的片段:站在高臺之上張開雙臂,迎接萬人虔誠的呼喚……
“蒙階蓋麗……”
這是她無法理解的語言,但聽起來,倒像個名字。
只曉得聲調發音的情況下,如何才能找尋這個名字的主人?她思索着,再次沉沉入眠。
接下來這幾日,他們便在甲藍城中呆着,等待商隊的到來。
清清的身體在逐漸恢複,她軟磨硬泡,硬是逼得裴遠時答應同她切磋練習劍術。
客棧的後院中,過了兩招,她便将樹枝一放,不幹了。
“你怎麽這般軟綿綿的?”她抱怨道,“這招能叫刺?還沒雞啄米來得快。”
裴遠時争辯道:“雞啄米難道很慢麽?”
清清撫掌道:“好,既然你以此自傲,那不妨将這套劍法稱為‘啄米劍法’。”
裴遠時尚有些不服:“師姐大病初愈,應當徐徐圖之,不能過度勞累。”
清清右手一擡,用挽劍花的手法挽了個樹杈花,她傲然道:“你知如此,更應該好好讓我舒筋活骨,松快松快。”
少女昂首挺胸地站着,額發在晨風中飄揚,眼睛烏潤潤地亮,較真又執拗。
裴遠時看着那雙眼睛,只能認命。
如此打發了時間,也不算無聊,第四日的傍晚,果然有一對商旅從城門進來,馬蹄踩在石板路上,踢踢踏踏一路響。
當晚,清清便去見了商旅的領頭人,那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漢人。聽完了清清的訴說,他當即便爽快應允了。
“有駕拉貨的空了半截,正好能帶上你們,至于……”他伸出五根肥厚的手指,“這個數,道長若是能接受,明日便走。”
清清欣然點頭:“那便有勞您了。”
第二日,在晃晃悠悠擁擠不堪的車廂內,他們離開了飄着彩旗的甲藍城。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就打道回府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