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佛堂(下)
清清沒有回頭,她知道那是誰。
肩上的手往下微微一按,是在示意她低下身子。
潮灰的空氣中,人聲越來越近,來者似乎毫無防備,他們連腳步聲都未曾有半點收斂。
這是自然,因為在小霜觀中,清清強迫梅七寄出了完成任務的信件,他們一方面不會再繼續派人追捕自己,另一方面,也不會想到還有人能潛入這裏營救。
如果能在倒懸塔二層就解決掉這兩位殺手……
光影跳躍着,眼前窄縫出口越來越亮,是他們在靠近。
“何苦焦灼?反正也就這兩天的事,梅二他們被派去溫泉行宮好幾天了,要是能得手……”
步聲已至。
清清深深地弓起脊背,她左手緊攥着一枚銅錢,右手在上面拂過,捏着訣往前一送。
光亮俶爾消失了。
殺手驀地噤聲。
周遭陷入黑暗,只餘那一縷不止從何而起的風,還幽幽地在通道中穿梭,久久未散。
沒有質問,沒有抱怨,黑暗伴随着死寂來臨,在屬于地底的絕對靜谧中,清清屏氣凝神,只聽到了金屬輕微的摩擦聲。
那是對手的利刃已出鞘。
但也是将将出鞘罷了。
而作為不請自來的客人,已經在暗處蟄伏了太久,他們的刀刃劍鋒,更加渴望鮮血的澆灌。
清清頭頂掠過一陣風。
風很輕,像三月初吹開桃花的那一絲;它又很利,如同萬丈冰崖上終年吹刮的那一道。它裹挾的殺氣太過狠厲,讓人絕對不會誤以為它誕生于自然。
一道人影從頭頂掠過,他手中的劍有新雪的光澤,在一片沉沉暗色中,竟亮得像乍出的新月。
殺手也看見了這輪催命之月,他們俯身往後急退,足尖在滿是灰塵的地面劃出深深印痕。
一擊未中。
少年站在堂中,手臂與劍連成緊繃的弧度,他沉沉注視着對手臉上驚愕的神情,不放過絲毫變化。
他能看見他們,而他們未必能看見他,這是在倒懸塔二層,沒有燈火,只有無盡的黑暗與殺機。
殺機又至。
他欺身上牆,不過一息時間,便高高躍起在二人面前,劍氣灌注成無形利刃,手一揚,利刃激射而出,是天羅地網的一招。
殺手一聲低喝,當即矮身向前一滾,在生死一瞬中厮殺多年的過去,讓他們即使雙目不能視,也能聽見空氣中的劍聲與殺意。
敏捷的本能,與經受千錘萬練的身軀更能讓他們在任何時候從容應戰,漫天劍雨不過斬斷了一點的衣角,連血絲都未綻出分毫。
而同時,他們也判斷出了來者。
是個少年,用劍,使的是狠厲剛烈的劍招,只求速戰,經不得久耗。
腥風血雨中配合多年的經驗,使得兩位殺手無需交流,便分析判定出了當下最具優勢的應對手段。
梅六使的是鞭。
柔而韌,有種連綿的殘忍,他會用這柄最得心應手的殺器,緊緊纏縛住對手的身體。有同伴在身邊,他只需要完成這個動作,便能贏得很徹底。
梅五用的是锏。
二人擅長的武器隸屬于同一種門類,按理來說不能取長補短,應該很難配合才是。但實際上,他們的合作可稱天衣無縫,梅六是鋪網的蛛絲,梅五是獵殺的毒刺,他們從未有任何敗績。
而這次也會是一樣。
梅六手臂彈動,鞭影像游蛇一般悄然來襲,他的鞭從來沒有聲音,絕無裝腔作勢的鞭花炸響,殺手只需要幹脆利落的招式,和尖銳篤定的意志。
他俯身沖了上去,長鞭在空中掠過,帶出的疾風鋒利如刀。
而他的身後,同伴縱身躍起,锏破空而來,是雷霆萬鈞的氣勢,金屬的棱角能直接敲碎人的腿骨。
一高一低,一前一後,殺意鋪天蓋地,洶湧襲來。
少年身後是牆壁,他孤身站在這裏,已經是避無可避。
沒有同夥,也敢獨闖倒懸塔麽……
梅六沒空思考太多,他用殺手的本能判斷了對手的方位,無論從哪個少年逃往哪個方向,将會迎接的都是滔天殺機,要麽被纏縛掙脫不得,要麽直接被敲碎骨骼。
他的鞭已到眼前。
然後——他察覺到了不對勁。
震動着的武器沒有像過往的千萬次一樣,毫無阻礙地揮出去,它遇到了無形阻礙,像浸入深水之中,變得有一點緩慢。
如果此時有外人在觀看,他定是瞧不出速度有什麽不同,但梅六卻能感受到這細微變化,這種感受叫他心中警鈴大作,幾乎瞬間就冒出冷汗。
這種程度的交鋒,成與敗之間,不就是因為如此細微的差別?
他咬緊了牙關,真氣再迸發一層,幾乎将全身的力量灌注到手中的武器中,已經是毫無退路可言。
但終究差了一點。
差一點,鞭身就要卷裹上敵人的身體,锏棱也将砸入他的血肉。
在這一切發生之前,少年将劍一擡,手腕格擋在胸前,無形劍氣猛震,鞭锏脫了力,已經未能傷及他分毫。
他從現身到如今兩招已過,那雙眼仍是冷漠沉靜,緊盯着兩個敵人,神色未有變化。
這是追獵者緊盯着獵物的眼神,冷漠是來自于傲慢。
鞭已回到手中,雙方再次拉開距離,幽靜的地下佛堂內,連彼此的呼吸聲都在蓄意克制。
細微的金屬摩擦聲噼啪響起,在此時顯得格外突兀。
梅五緩緩橫舉起四棱锏,聲音是從這裏傳來的,四道棱悄然破開細縫,從中伸出一排細小尖刺,頂端延伸出細長彎鈎。
尖端閃爍着幽藍光澤,毫無疑問,上面淬滿了毒汁。這并不是一把平實方正的武器,它是飲過千萬次鮮血的殺器。
屬于殺手的眼睛注視着他的對手,梅五緊握住锏把,将身軀往下一沉,下一瞬,佛堂內閃過一道殘影,他已逼近到少年眼前!
叮的一聲,劍與锏斬在一起,驟然迸發出的氣息掀起了滿室塵埃。
梅六卻沒有和同伴一起攻上去。
他看向去往第一層的通道,那裏一片黝黑寂靜,但方才能夠減緩他們攻勢的詭谲力量正是從那處傳來。
他弓起脊背,肩膀與手臂維持着警惕的姿勢,鞭子卷在他手中,如一條盤踞纏繞的蛇。
清清站在黑暗的過道中。
右手持符,左手握訣,她所處之地視線有限,只能看到殺手其一撲上前,同裴遠時戰在了一起。
劍的嗡鳴與锏的震響不斷從外傳來,她能夠想象戰況有多麽激烈,但她遲遲未看到那個用鞭的殺手,他正在後方觀察麽?
她一直壓着着吐息和心跳,他們會不會已經察覺到,暗處還躲藏着一個人?
清清腦海中閃過這樣的念頭,但卻無暇更深地思索,她一手維持着姿勢,一手将符紙往前一送,刻畫了朱砂的淡黃紙張便停留在了空中。
她緊盯着那薄脆紙張,嘴唇翕動,低聲而快速地念出一長串咒語。
符咒舒展着,周身發出朦胧光暈,其中積攢含着的力量越來越濃重。
清清額邊卻滑過一滴汗,她緊繃着身體,一面念咒,一面分出心神留意洞口。
她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引來了注意。梅家沒有蠢貨,那個遲遲不現身的用鞭的梅六,正在四下搜尋着另一個對手。
一陣陰風掠過。
身着黑衣的殺手出現在了狹窄通道的盡頭,鷹一般尖銳的視線牢牢鎖住少女,如捕捉到獵物蹤跡的饑渴獸類。
不需要任何多餘動作,他俯沖上來,鞭影如狩獵的蛇,高高昂起了頭顱,朝向目标現出致命毒牙。
清清咬緊了牙,右手變印為掌,往前狠狠一拍。
無形的沖力襲來,靜止着的符紙迎向梅六,梅六側過身,身軀如無骨軟物貼上牆壁,将符紙躲開。
沒有分毫停頓,避過符紙後,他右手從身後一甩,黑色長鞭在空中炸出脆響,狠厲如出洞游蛇,以摧枯拉朽的速度抽向下首的少女。
這是他唯一會發出聲響的鞭招,更是用于了結對手性命的一招,那聲鞭響,是催命的哀鐘。
無論是前後還是上下,任何逃生路徑都被他封死,她已無處可逃——
鞭揮落在地磚上,擊碎了石塊,發出炸裂巨響。
女孩消失了。
梅六毫不猶豫,他當即扭轉身軀,朝來時道口望去。
果不其然,她在他身後,那張被他輕松避過的詭異飄飛的符紙,此時正捏在她指間。
那張符不是殺招,是一招逃生之術。
清清無心欣賞殺手眼中閃過的氣急敗壞之色,她擡起雙手,行雲流水般一拂,黑暗中顯現出兩道幽藍之光。
“混元一氣,踵息淵淵,”她低聲念道,“去。”
兩道光束激射而出,如鎖鏈一般,将殺手的身軀緊緊纏縛住。
梅七心中大駭,劇烈地掙動起來,但越是用力,身上的束縛越是緊,他幾乎窒息。
清清居高臨下地注視地上的對手,保持着結印的動作,口中念出新的咒語。
“天地同生,掃穢除愆,煉化九道,還形太真……”
角色已然發生轉換。
她站在通道口,是即将得勝的獵人,而被控制住的梅六,是等待利爪落下的獵物。
清清咬緊牙關,新的符咒還未成形,她必須維持着這個姿勢,才能不放走梅六。而她此刻背對着佛堂,堂內短兵相接的聲音正不斷傳來。
她此時空門大開,若是交戰着的殺手改為攻向自己……
後腦一陣涼意,有發絲随之飄拂過臉頰。
帶着血腥氣息的風從身後撲來,她清楚地瞧見,幾步開外的地面上,被牢牢困住的殺手眼中掠過一絲快意。
緊接着,這絲快意轉變為更深的驚駭。
清清聽見鋒利金屬深入血肉的聲響,就在她的頭頂。
随即,是一聲難以置信的痛苦低吼,幽深的地下佛堂內,忽然下起溫熱的雨。
腥味鋪天蓋地,雨水落在她的發間和肩臂,瞬間濡濕了衣衫。
從梅六的神情來看,這血雨來自于他同伴的身體,而不是他的敵人。
沉悶的墜地聲傳來,接着又是劍刃入體的聲響,一下又一下。清清毫不費力地想象到,少年臉上此時狠厲陰郁的神情。
血液從頭頂流淌到眼角,幾乎讓她睜不開眼,但她始終沒有回頭,手臂依舊擡舉着,咒語仍未被打斷。
甬道中緩慢浮現出新的色彩,是淡淡的金白。
昆侖宗有幾招殺人術,它們的名字通常十分風雅,譬如碾冰、譬如斷雪。它們的顏色也很柔和,燦燦的金,或是素淡的白。
她現在要用的也不出其外,它叫碎玉,能讓人聯想到紛飛的花瓣,或跳躍彈動的珍珠。
飛花碎玉,碎瓊亂玉。可惜這都不是它最正确的注解,它的碎,只是字面意思罷了。
她心中的火瘋狂燒灼,她竭力維持住心神,才不會露出太過惡毒的笑容。
随着最後的字句落下,那浮動着的金白光芒紛紛落在地,如蠕動的蟲類,朝不遠處的敵人攀爬而去。
殺手敏銳的直覺已經意識到将到來的危險,他大喝一聲,迸發出全身真氣,企圖掙脫開縛在身上的光索。
不過是徒勞,力竭過後,他終于感受到絕望,眼前少女的招數同塔下被關押着的道人的如出一轍,他已經知道這二人來此的原因。
她的力量同那個昆侖大弟子比起來,竟是毫不遜色……或者說,她的殺意更惡毒,更純粹,使得這些招數在她手中,反而更為致命。
回想起那場耗時三天的戰鬥,殺手的身軀不可控制地顫栗起來。
破碎的金白光暈已經觸及到他的足尖,它們輕易地破開他身上的軟甲,扭動着宛如實質的身軀,鑽進了他的血肉,沒入黑暗之中。
一只,又一只,搖搖擺擺,争先恐後。
少女的牙關幾乎咬碎,她力氣幾乎耗盡,催動這個術法,對于她來說實在算吃力。
但效果還算令她滿意。
當所有光團消沒入梅六的身體,沉寂了數刻後,她如願聽到他的慘呼。
在陰暗中呆慣了的殺手怎能發出這種聲音?真是失格,他一定是已經痛到忍不住了吧。
梅六的身體陡然閃耀出光芒,那些光蟲,在這短短時間內,已經啃噬盡他的骨,他現在是徒留皮相血肉的一具空殼人了。
碎玉,碎的是白骨。
在這極端痛苦之下,他竟然沒有生生痛死過去,腦內還殘留了神智,能夠讓他看到那閻羅般的少女向他走來。
她開口:“‘半死不活的老東西’在哪裏?”
他瞬間明白了這絲神智留給他是做什麽的,她還有想逼問的事實。
就在這思索的短短間隙,他的右眼在眼眶中炸裂,啪得一聲響,像一只果核被捏碎。
少女收回手,她清亮的聲音再次響起:“說話。”
他死也不會說!這麽想着,嘴唇卻不受控制地翕動着吐露出字詞:“在第八層。”
他終于徹底絕望。
“可我聽說在最後一層。”
“那是個假誘餌,用于提防有人來救。”
“他徒弟被殺的消息已經傳來,你們還提防誰來救?”
“是你們昆侖的人……”
“底下還有誰守着?”
“梅一……”
“只有他?其他人呢?”
“去溫泉行宮了。”
清清頓了頓,碎玉的加持下,他連這麽隐秘的細節都能全數告知。不愧是名義上為“審訊”二字的內宗殺人術。
有人停在她身邊,身上的氣息如霜雪一般涼寒,她知道那是誰,沒有側頭去看。
她最後問了個問題:“我們在這層的響動不算小,梅一怎麽還不上來?”
沒有得到回應。
梅六軟軟地攤開在地上,已經是一堆沒有生命的血肉。
但另一人回答了她。
“我在這兒,”那人興奮地說,“我剛來,不會錯過什麽吧?”
身側的少年陡然轉身出劍,殺意迸發,凜冽到連溫度都降了寸許。
“你們看上去像那個老東西一樣難纏哦?”那個聲音帶了詭谲笑意,在幽暗佛堂中回蕩,“我真是,一刻都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