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月來(上)
“這些人裏面,最需要警戒的是梅一。”數日前,陰郁秀美的殺手趴在桌案上,懶洋洋說着。
“是吧,畢竟占了個‘一’字,再怎麽講,也該有些來歷——仙姑可知道三十五年那起震驚天下的奇案?”
“正是……禮部侍郎赴宴途中,被人發現死在了自家車廂裏,從上車到案發,不過短短半刻鐘的時間,侍郎項上人頭便不翼而飛了。”
“此事正是梅一所做。他生在西域,是個歸化人,年少時在一個苦行僧處習得了一門秘術,能在陰影中潛行,穿梭自如,一點顯現不出,叫誰也發現不了。”
“仙姑你說說,這不就是專門給殺手學的本事?那倒懸塔建在地下,幾乎沒有燈火,梅一在那兒,就如同水中魚,網上蛛一般游刃有餘。”
“他學會秘術之後殺的第一個人,便是那個苦行僧。不曉得走了多久,反正他最後來了中原,現在在主人手底下做事。要論什麽心狠手辣,我可萬萬比不過他!”
“但既然我已經棄暗投明,誓要向仙姑投誠,那定會獻上足夠誠意!梅一雖然夠狠,但也不是沒有弱點……”
暗無天日的佛堂內。
潮熱的血腥味一陣陣漫上來,蓋過了本來的陳舊灰塵氣。
殺手說了那兩句話後便不再開口,室內重新陷入死寂。
清清腦內暈眩不止,她身上沾滿了來自于敵人的血,又腥又涼,發絲糊在臉上,黏黏稠稠的一片。
方才的“星移”和“碎玉”耗費了太多精力,但她依舊咬牙硬撐,肩背繃得筆直,不露出半點疲憊。
裴遠時站在她身前。
雪月飲了足夠的血,劍身仍是冷亮的白,宛若一塊永不會沾染污穢的冰雪。
他握着這把冰雪般的劍,眼神寸寸在堂內掃過,從古舊破敗的佛像,到淩亂倒塌的香案。
即使擁有在暗處視物的能力,他也沒能尋見殺手身影。
梅七的告誡果然不錯,梅一能将身形與陰影融為一體,暗夜是他的戰場,也是他的利刃。
他将會是最後的最強大的對手。
他在哪裏?
“嗯?”梅一帶着些戲谑的聲音響起,“又是昆侖的劍,那個老東西也有這麽一把,折斷它可費了我好些力氣。”
裴遠時立即看向左側,話聲似從佛像背後傳來。
“不知道你手裏這把怎麽樣?”梅一悠然道。
這次,聲音又分明來自右前方。
“你後面那個小姑娘好像沒力氣了,這可不太妙呀?”
話音落下的瞬間,少年的額發無風自動,拂過他布滿寒意的雙眼。
下一刻,他俯身掠了出去,劍鋒破空之時,發出鶴唳般的嗡鳴。
佛像轟然倒塌。
石塊四散墜落,塵灰鋪天蓋地而來,他一劍斬開端坐在蓮座中的佛陀。
“哎呀呀,怎麽這般暴躁?”
“這些都是古董,你們得賠哦。”
殺手仍是只聞其聲,不見其影,他的聲音忽前忽後,忽近忽遠,仿佛游蕩着的透明幽魂。
裴遠時一語不發,他雙手握住劍柄,劍身在空中劃過雪色光影,朝前方劈砍而去。
數道淩厲劍氣席卷而來,所過之處,地磚層層開裂,牆壁落下灰土紛紛。
“哇,這下賠得更多了~”
殺手的聲音就在他頭頂。
少年當即将手腕一翻,劍尖震顫着,往上方狠狠一刺。
尖銳的摩擦聲起,石頂被劍尖沒入三寸,綻開了道道龜裂印痕。
可惜被沒入的不是敵人的身體。
該被一劍刺穿的人還不知藏匿在何處,如逗弄籠內鳥雀一般戲耍着闖入佛塔的外來客,他好像樂在其中。
被耍的那一方卻不這麽想,當裴遠時再次斬碎另一尊佛像時,殺手突然變得幸災樂禍。
“你這一劍,明顯慢了許多哦?”
“是累了罷?早就說不要那麽暴躁。”
“好啦,拆了我的塔,是時候賠上點東西了。”
每一句都是在不同的角落傳來,他不知隐匿在何處,也許臉上挂着笑,正細細端詳着堂內毫無頭緒的對手的表情。
“賠什麽呢?”
他惡毒又興奮地說:“賠上你的命吧?”
裴遠時緩緩收緊劍柄。
但梅一的下一句卻是:“你別急。”
這一次,聲音是在通往上一層的過道外響起。
而過道裏……
少年當即掠身而去,漂浮着的灰塵被帶着翻湧四散,但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少女半跪在地上,喘息着顫抖,已然是力竭之相。
一枚梅花镖深深紮在她右肩,傷口處的衣裳正一點點漫出血。
身形颀長而消瘦的殺手站在她面前,頗有些無聊地道:“還真是沒力氣了?這都沒躲開。”
說完這句話,他幹脆利落地轉身,一揚手,匕首格住破空而來的劍刃,又是一聲尖銳刺鳴。
他懶洋洋地對上少年滿是殺意的眼,道:“慌什麽,下一個便是你……”
話音啞在喉間。
他難以置信地回轉過頭,看向身後的幽深過道。
少女面色蒼白,半張臉都被鮮血浸潤,那雙眼卻亮得吓人。她擡起的左手手指間,夾了一張燃燒着青色火焰的符紙。
而顏色相同的詭谲火焰,正在他後背上靜靜燒灼,它沒有一點溫度,是以梅一沒有第一時間發覺。
少女的聲音疲憊而輕蔑:“作為一個殺手,你果真是太傲慢了一點。”
梅一勃然大怒,他右臂一揚,袖中激射出數枚短箭,攻向身前的少年,接着順勢就地一滾,試圖掙滅身上的青火。
竟是徒勞。
火光不過暗淡了一瞬,但很快又重新亮起,不依不饒,如跗骨之俎,無法甩脫。
梅一大驚,一面抵擋着來自于少年的攻勢,一面再次嘗試滅火,身軀一遍遍在滿是碎石磚瓦的地面滾過,狼狽不堪,卻無絲毫效用。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咳咳,仙姑莫怪,這只是我的一些猜測,梅一他這人有處特點,讓我十分留意——他十分厭惡火,已經厭惡到白天不願出門,食物也知吃生冷的地步。”
“這其實說得通,一個能遁形的殺手,最怕的便是身上有能被人判斷出來的東西,無論是氣味還是光點。他強則強矣,但靠的就是一招鮮吃遍天,若是能将這一招破了,他怎麽還會是您二位的對手?”
“要在他身上留下東西,勢必須得他現身。但梅一的習慣是,現身前提要能見血。想騙得一個殺手的疏忽,您得做好不破不立的打算啊……”
清清做好了打算,右肩上深可見骨的傷口便是證明。
她也換來了殺手的疏忽,梅一背後撲不滅的青火更是證據。
若是梅一那一镖紮的是心口怎麽辦?她并沒有充足的應對手段,但還好,上天垂憐了她這個貪婪的賭徒。在梅一說那些話的時候,她便判斷出,這是個同梅七一樣,廢話極多,傲慢自大的角色。
怪不得這兩人能玩到一起……可惜梅七将他這位兄弟賣得不能再徹底。
堂中不斷傳來鐵器交戰之聲,磚石滾落之聲,步履追逐之聲。
清清的視線愈發模糊,傷口血流不止,毫無疑問,那上面定然設了倒刺開了血槽,一旦深入□□,便無法輕易脫離。
她擡起左手,往右肩的傷口處按去,用蘸滿鮮血的手指在符紙上畫出圖形,一陣細碎的光芒閃過,身體的疼痛頓時減輕不少。
沒有餘地猶豫或遲疑,外面還在交戰,若是師弟不敵,她必須要有所動作。清清握住飛镖的握把,微微吸氣,用力往外一扯。
鮮血噴灑而出。
金屬墜地的聲音和忍痛的喘息同時響起,她痛到幾乎虛脫,用顫抖着的手,撿起将将畫就的符紙,往傷口上狠狠拍去。
與此同時,外面響起一聲巨大的,重物倒地之聲。
清清靠在冰涼的石壁上,聽着有人往這邊靠近,劍尖劃過地面,一步一步地走來。
她半阖着眼,望見通道盡頭出現的身影,嘴角十分費力地扯出一點笑。
來人身上素淨的白衣也浸透了血,他們有相同的狼狽,但還好,也有相同的默契和幸運。
他走過來,蹲下身,給了她一個充滿血腥味的擁抱,好像在無聲慶祝他們的勝利。
是該慶祝一下,梅一死了,倒懸塔內再沒有能阻擋他們的人。
這個懷抱是熟悉的暖和堅定,她閉着眼,靠在少年堅實的胸膛,一邊聽着他淩亂的心跳,一邊想着,在這死裏逃生,劫難過後的時刻,或許該親一親他,作為小小的嘉獎。
清清仰起臉,輕輕吻上少年的下颌。
“辛苦啦。”她笑着說。
裴遠時低下頭,親了親她的額頭,也不管那上面全是血跡。
“痛不痛?”他低聲問詢。
清清搖了搖頭:“可以忍受。”
她撫上他左臂,那裏破開了一處傷痕,上面的血都已幹涸。
“你呢?這裏痛不痛?”
少年又吻了吻她的臉際:“也可以忍受。”
黑暗中,他們看着彼此,一同無聲地笑起來。
在攙扶下,清清起身,往過道外走去,踩過一地殘磚碎瓦,路過兩具倒伏在其間的屍體,走向倒懸塔第三層。
第三層果真沒有燈火,靜悄悄的,也沒有一個人,他們很快尋得了去往更深一層的通道,并看到了通道盡頭明滅的火光。
清清推開把在她腰間的手臂,朝外邊的光亮努努嘴。
裴遠時想把她扶到牆邊靠着,少女卻搖頭拒絕了。
“去吧。”她使喚他,像使喚一條可靠的小狗。
小狗臨走前又握了握她的手,危險四伏的可怖地下塔,他們輕輕淺淺地相觸,暫時不理會生機和殺意哪個先到來。
片刻後,少年轉身走出黑暗,行到另一片刀光劍影之中。
剩下的幾乎都是看守牢獄的梅家部下,再沒有棘手難纏的梅姓殺手。他拎着雪月,所過之處,皆是驚呼,沒費什麽功夫,驚呼又變為慘叫,接着就是一片沉寂。
他身上的血又深了一層,大部分是別人的,少些是自己的,或暗沉或鮮豔。他帶着滿身血腥走回來尋她,如功勳,如讨好女孩的證明。
他們行了一層,又行了一層,在來自于敵人的痛呼中,踏着塵土和血液往前,腳步沒有凝滞停留。
清清走在前面,符紙拍出,舉刀攻來的守衛重重彈到牆上,沒了聲息。
她心中燒着的火越來越燙,燒盡了所有殘存的心神,她無暇去為牆角四溢的血與殘破的肢體而忏悔,她此刻疲憊并快慰着。
那些刻骨的仇恨,欲流而強忍的淚水,輾轉苦痛的無數個日日夜夜,都化成一聲聲話語,催使她向前,再向前。
他們終于來到第八層。
這裏只有一片暗沉的黑,女孩點亮符咒,看到一扇緊閉着的鐵門。
鐵門被少年的劍氣震破而開,轟然一聲巨響後,煙塵彌漫開來,幾乎阻擋了全部視線。
清清走近煙塵中,她持着光亮的手微微抖動,在看清了層層鎖鏈束縛中的人後,更是無法控制。
那人聽到聲響,擡起頭往這邊看。
“哎呀,是我兩個乖徒兒?”他的聲音蒼老而沙啞,好像被砂紙碾磨過。
“我看不見,但能聞到好重的血氣……你們是受傷了?”
一道白绫縛住老者的雙眼,幾個月的時間,他好像又老了一些,皺紋如道道溝壑,深刻到觸目驚心。
女孩踉跄着撲上去。
“哭什麽,為師還沒死,手腳也長在身上,哎,莫哭,莫哭……”
“這段日子,怕是吃了不少苦。”他搖頭嘆息。
裴遠時走上前,劍鋒落下,玄虛子身上的鎖鏈被寸寸斬斷,嘩啦啦落了一地。
老者費力地擡起手,去拍撫伏在他身上的清清:“怎麽一聲不吭的?傻徒弟,不同為師說說怎麽來的長安嗎?”
女孩帶着哭腔的聲音響起:“師父,您的眼睛……”
玄虛子的動作停頓,顯然不知如何解釋,他遲疑着,一時沒有開口。
清清索性放聲大哭,眼淚和血在臉上糊成一片,顯得可憐極了。
她一面用衣袖胡亂地擦,一面抽噎着說:“我都知道了,師父,你一直把我當什麽都不曉得的傻子,但我還是知道了,我會想出辦法的,一定會想出來的。”
衣袖上沾滿了血,卻是越擦越花,女孩悶頭說着,淚水還在不斷流淌。
玄虛子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他朝裴遠時的方位點了點:“扶你師姐起來。”
裴遠時應聲上前,雙手剛觸及女孩的背,四周驟然大亮。
屋內屋外,所有燈燭都不約而同地燃起火光,照得這距離地面十丈深的地下宛若白晝。
陡然間見到明亮光焰,監牢內的三人都忍不住閉了閉眼。
這片刺目光亮的盡頭,一個身影憑空出現,朝這邊慢慢走來。
她步履優雅,聲音婉轉如莺。
“我等了你許久呢,小丫頭。”
清清眯着眼,吃力地往外望,下一瞬,眼睛卻不顧不适地猛然睜大。
還有些不甚明朗的視野中,映出女子曼妙的身形,然後是鋒利的眉,微微上挑的眼,鮮紅的嘴唇,眸中流轉的光彩是熟悉的攝人心魄。
這張臉,在她夢中出現過太多次,她當即便失聲叫了出來。
“……宗,宗主?”
女子聞言,掩着唇笑起來。
“真是好久好久,沒聽見有人這麽叫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