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6 章 月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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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月來(中)

清清的四肢還殘存着脫力後的酸軟,右肩上的傷口陣陣地痛,衣衫亦破碎了好幾處,臉上原先的血跡已經幹涸,又被淚水沖刷出道道痕,整個人像個倉皇的小乞兒。

她維持着跪坐在地的姿勢,呆愣望着那女子緩緩走近,嘴巴不自覺張開,顯得傻氣極了。

裴遠時向前一步,擋在她身前,劍尖一橫,閃爍出亮白雪光。

清清努力伸出手,扯了扯他衣擺,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女子見了,又是微微一笑,她身上一襲煙紫色軟裙,行動之間,如一陣缥缈煙霧袅袅而來。

她停下腳步,沖地上的清清眨了眨眼,長睫扇動出流麗婉轉的眼波,妩媚得渾然天成。

清清簡直頭暈眼花,不僅是因為失血,更是因為她夢中的祖師奶奶竟活生生出現在了面前!在這個時間,這種地點!

這可是百年前的人啊……

而且,這位如此從容不迫地走來,還說什麽,專程等着自己,這是怎麽回事……

清清還沒來得及說些別的,一旁的玄虛子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消瘦的身形劇烈抖動着,如同要散架一般。

她慌忙幫着拍背順氣,玄虛子卻直擺手,示意無事,他說不了話,只一面咳嗽,一面慢慢伏在地上,竟是昏迷了過去。

清清大驚,當即摸出符紙,快速書了一道,便往他面上拍去。

脆弱紙張登時綻出光芒,接着轉瞬消失,玄虛子卻仍雙目緊閉,呼吸微弱。

清清心中焦灼,又往懷中摸去,想再加持一遍,剛念出咒語,胸口卻猛地刺痛,宛若被鋼釘刺穿一般。

她手一抖,捂着心口,無法控制地抽痛起來。

這是精力耗盡的症狀,她眼下已經暫時不能再行道術了。

可是師父還……

肩背被人輕輕扶住,她知道是誰靠近,但無心回頭,只看着視線內面容蒼白的老者,三指寬的白绫縛住他的眼,她不敢想象那下面是什麽情形。

年節時的分別還歷歷在目,師父在積了雪的竹枝間穿行,留給他們的背影沉默而從容,那時的她,不過以為這是稀松平常的一次離別罷了,同以往的很多次沒有太大差別。

那時的她,還不知道命運背後的犧牲和無奈。

那時的她,從未想過他還能更老一些。

心間的悸痛陣陣傳來,讓女孩幾乎直不起腰,她茫然凄涼地想,胸腔中這顆心還能鼓動出血液,還能感受到痛楚,已經是眼前人給予的慈悲。

可是,誰來給他慈悲?她身處在幽深冷寂的地下佛堂,突然第一次恨透了佛陀神明的虛僞。

一聲嘆息響起,輕而緩,像道無來處的風,拂過她顫抖的心緒。

“你可知,他為何會這樣?”

在一旁靜靜注視許久的女子突然開口。

清清擡起頭看她。

只見光影幢幢中,蒙階蓋麗的面容好像被輕紗蒙住,鋒利濃豔的眉眼變得朦胧。

她語聲輕柔,好像在為這一幕嘆息,好像深知清清此時內心的痛楚,那雙潋滟的眼仿佛深密迷人的旋渦,讓人無端生出親近與信任。

清清的思緒仿佛被一只纖柔的手慢慢揉撫,她只能茫然地注視着身着紫衣的女子,對方的眼中似乎有叫人沉迷的力量。

女孩突然就生出了帶着委屈的傾訴欲望,她喃喃道:“是,是因為我。”

蒙階蓋麗沒有走近,她停在原地,接過這句話:“是啊,因為你——”

“但不能怪你,這不是你能決定的事,清清。”

她竟然還知曉自己的名字。

但清清竟不覺得有什麽不妥,她是蒙階蓋麗,是百年前幾乎與神明齊名的女人,她留下的道術有無窮盡的奧妙,她本就該什麽都知道。

女子又輕輕笑了,那是清清十分熟悉的笑容,在夢中,她看過千萬遍。

那是洞悉一切後,了然而憐憫的笑。

站在頂峰的最強者,在閱盡了千山萬水後,還對一滴露水顯現出垂憐。

不知怎的,清清腦海中出現這句話,與此同時,她心裏也感染到了這種悲憫情緒,這讓她從眼前挂着淡淡微笑的神秘女子現身之時起,就生不出半點防備。

這很奇怪,明明她們之間沒有過半點交流,但她就是知道,蒙階蓋麗不會帶來危險。

為什麽會這樣呢?這份天然的信任和依賴,是從何而來?

“因為你是我的信徒,孩子。”

蒙階蓋麗回答了她。

信徒……

清清立刻想起,夢境中巍峨青翠的群山,山中古老高聳着的祭臺,祭臺下匍匐跪拜的衆人,他們虔誠高呼“最後的神明”,呼聲久久回蕩不絕。

她何時那樣獻出過忠誠,為什麽說她是信徒……

但她竟然不知如何反駁。

女子的聲音宛若從高遠出傳來,飄渺不定。

“我知道你,”她淡淡地說,“就像你知道我。”

清清心中巨震。

她無法反駁這句話,在夢裏能真切感受到宗主的情緒,那是毫不作僞的,最原始純粹的聯結。她的确深知那份關乎頂峰之上的寂寥和無趣,就像自己曾經歷過一樣。

“從你第一次使用玄華術開始,便已經是我玄華宗的信徒了,”蒙階蓋麗低低地說,“就在今年三月,是嗎?”

是的,她借了吳恒送的盒子中的方法,進入了蘇少卿的夢境。

“你後來還陸陸續續用了幾次,救了一個人,入了一個夢……嗯,你救的人是他罷?似乎在一個陰暗的山洞裏?”蒙階蓋麗點了點一旁持劍的少年,她笑着贊嘆,“入的夢,似乎在滇西群山中,我見了還有些懷念呢。你學得很好,很快,其實可以有一番成就……”

全被說中了。

從那一晚,師弟被毒人所傷,她在山洞中刺出血救命。到蘇羅寨,她進入古拉丹的回憶,來探尋背後的真相。

原來一直有一雙無形的眼,在注視着這一切。

清清忽然慌亂起來,這個認識讓她不太好受,好像隐秘被人窺見一般……

蒙階蓋麗總能知道女孩在想什麽:“不必驚慌,我只能感知到你在行玄華術時候的情境。”

清清終于開口了:“您對每一個用玄華術的人,都是這樣的嗎?都能這樣感知……”

蒙階蓋麗輕笑出聲,她好像被這個問題取悅了,盈盈雙目中流轉着笑意,可稱美不勝收。

“當然不,那樣我該多累?你應當知道,在最盛時期,我的教衆可以數萬計,我怎麽有功夫去傾聽他們的心聲。”她慵懶地說着這些過去的榮光,好像在談論昨日的晴朗天氣。

“之所以唯獨關注了你,是因為——”

“這世上已經沒有玄華宗了,”她笑着說,“清清,你是最後的信徒,所以我避無可避地,感受到了你。”

清清說不出話。

她從未想過能以這種方式,同這位已經湮滅在歷史中的大能産生聯系,縱然自己崇拜她,也想過一些類似于“憑什麽稱宗主是妖女”之類的抱不平的話,但,但——

蒙階蓋麗溫柔地說:“我能聽到哦。”

“你在我面前的時候,所有的心聲,我都能聽到。”

清清的臉茫然慌亂地紅了。

“你真挺可愛的,”蒙階蓋麗嘆道,“純真又堅韌的年輕生命,多少年沒有看到了……這樣的靈魂和情感,對于我來說,就像一道天然适口的美餐。”

清清的臉于是又變得刷白。

蒙階蓋麗微笑道:“不是要吃小孩的意思,我吃的,是信徒的願力。”

“我同信徒的關系,大概像母蟻與蟻群。”

“我教會他們以情入道的方法,給予他們庇護和修煉的場所。他們踏入玄華道,用着我的方式去體會世間情感,增加自身修為——同時,也是在反哺于我。”

“他們靠着玄華術每精進一寸,我便能強大一分。”

“這個意思,你能懂吧?”

清清立刻就懂了,即使她是第一次被告知這等秘密。

多麽可怕的法則,這個女人依靠此規律,立于不敗境界,并且沒有任何人能破除,因為她開創了玄華宗,她本來就是規則的制定者。

這種享受,不需要任何人允許。

但她還是不知道,為什麽宗主要專程來這裏等着自己,即使她是現在唯一的信徒,能奉獻的願力也微乎其微。

宗主怎麽會稀罕這點力量,她不就是因為不稀罕,才……

“我們來做個交易。”女子的面容在光影中明滅。

她緩慢開口,帶着不容拒絕的,蠱惑人心的力量:“你以為我不需要?确實如此,但現在出了點問題,我必須借助你,來挽救一些事。”

“你天賦很好,僅靠着些許殘本就能做到這個地步,能一路殺到佛塔這一層。就算在過去,也是宗內佼佼。”

“三年的時間,”她淡淡開口,“或許更久,你去經歷更多的境遇,感知更多體會,用人世間最極致的情感,來替我修複力量。”

“就像你曾經做過的那樣,這對你來說并不難——”蒙階蓋麗的眼中盡是從容笑意,“況且,游歷天下不是你一直以來的願望嗎?”

“別急着拒絕,”她用一根塗了鮮紅蔻丹的指尖放在唇邊,示意對方噤聲,“你不聽聽我的籌碼?”

“我幫你救活你的師父,實際上,他已經活不過今年的冬天了。”

“你可看見他臉上的白布?就算是一棵樹,如果短時間開了太多花,其他枝葉也是要幹涸掉的。他的身體正在枯竭,而花開在了哪裏,你應當很清楚。”

“不必擔心自己,我知道你身上有什麽,一個昆侖的續命術,啧啧,拙劣的替換,臃腫的式法,真是一點也不高明。”她嘴唇勾起,有些淡淡的譏嘲。

清清不知道她在嘲笑誰,但肯定不是師父,她現在絕對是想到了另一個人。

“聰明又大膽的孩子,”蒙階蓋麗微微眯眼,“還敢探聽我的心聲?”

一晚上接收到的信息太多,清清從震驚慌亂,已經逐漸到麻木了。

她一點也不懼怕地直挺挺道:“宗主,我是個随時要死的人,或許根本幫不上你的忙。”

蒙階蓋麗走上前,曼妙绫羅流水般劃過,她來到沉默站着許久的裴遠時身邊,點了點他手中的劍。

無視掉少年警惕的眼神,她又擡起手,摸了摸清清的臉。

“另一個忙,要你喜歡的少年郎來做,若是能完成,你的命,以後由我來續。”

“說了這麽久,你們還不知道我如今在人世間的身份罷?”

“被人叫了太久的公主,都快忘了當宗主是怎麽回事了。”

欣賞着屋內二人臉上的驚駭,蒙階蓋麗的笑容在此時綻放到最深。

她看着裴遠時,悠悠地說:“所以,這個忙,得需你來完成——”

“我親愛的侄兒?”

作者有話要說:??不會亂搞太多權謀,小裴的身份其實不影響什麽的,俺也不愛灑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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