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下只是覺得這葉形有些罕見, 想着表侄兒喜歡,就随手撿了起來。”塗淩有些訝異于尊上的反應,又補充了句道:“夫人說的話, 猶如醍醐灌頂,屬下原本覺得修剪後的草木別有一番韻味,聽了夫人的話再看, 便覺得不如先前恣意好看了。”
“尊上,這葉子有什麽特別之處嗎?”塗淩實在是很少見到尊上會因為一個人, 一件事停下放下他手中的畫筆, 如今只不過幾片葉子, 他不僅放下了筆, 還饒有興致。
“星願花, 五載結葉,三栽化星, 終其一生,卻只有七日的絢爛,落地成泥,滋養萬物。”尊上沉聲道,“這片星願, 也有七載的光陰了。”
“你退下吧。”尊上言道。
“是。”塗淩躬身行禮,轉身離去,嘴裏卻還嘟喃了一句, “差一年就能化為繁星,夫人, 應該是蠻難過可惜的。”
塗淩沒有看到,尊上那正描繪星葉紋路的手指一頓。
原來是她。
龍尊上的思緒飄回五年前的藿鹿山脈。
凜冬之際,冰寒徹骨。
他信步而行, 随心而至。
耳邊傳來而來呼嘯的風聲,凄厲的狼嚎,還有那彌漫在整個山巅恐懼和絕望的呼喊。
山巅上一群由狼王帶領的刺灰狼包圍了上百名将士,穩占上風。
狼圈中的人類,可以預見落入狼腹的下場。
對他而言,人也好,獸也罷,并無偏袒的緣由和情緒,弱肉強食,實力為尊向來是他的道,所以,他并沒有任何伸以援手的想法。
他依舊猶如閑庭信步,一步一步,目不斜視,朝山巅走去。
沉浸在回憶裏的尊上突然微微蹙起了眉頭,想起了那日自己的異樣。
“你他媽的給老子退下。”山巅上一聲低沉的怒吼,伴随着緊接而來的是一個微啞的聲音,“以前事事都聽你的,這一次我自己做主。”
“以前事事都聽你的,這一次我自己做主。”
一句話,讓他心神俱震。
他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刻,仿佛有什麽東西從他那死寂的胸膛裏炸開。
莫名地,他便覺得憤怒。
怒不可赦,那種憤怒,幾乎讓他想要撕裂這一片天地,讓所有的生靈,煙消雲散。
目光所及,是一個滿臉血污的年輕男子,手持着短短的匕首,正擋在一個中年男子的身前。
年輕男子的雙瞳,濃郁的黑色,像化不開的黑濯石。
堅定無悔,果敢無懼,還有一絲莫名的,淡淡的憂傷和溫柔。
如今回憶起來,他依舊不明白為何那時的他不想看到這個年輕的男子死去,甚至還有一絲莫名的瘋狂,那些傷害他的,都該死。
而确實如此,感受到他心底的憤怒和殘暴,那上百只刺灰狼,無一例外,選擇自滅生機。
那是這麽多年來,他的心緒第一次失守,而他無法确定緣由,卻也不想深究。
他不屬于這一屆生靈,他将可達到的成就,是道的終極,是超脫一切,化身萬千,無所不在。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只是在經過白河谷的時候,他看到了那株星願花。
“您說天上的繁星千萬,怎的就沒有幾顆墜落凡間。”
“是啊,那是高高在上的星辰,怎麽會生活在凡人的地方。”
當日的他,腦海中莫名地出現一段段的話語。記憶中從未有誰跟他講過這樣的話,而更令他愕然的是,他的腦海裏最後出現的一句話卻是實實在在他的聲音:
“只要你喜歡,星星也會長在凡間的。”
他幾乎不加思索便将一股極為澎湃的生機之力裹住那株星願花,催發着它的生長,下意識地,他總覺得會有人經過這,會有人渴望見到它。
尊上摩挲着手中的星願花葉。
花蕊兒的模樣卻與那山巅上的少年逐漸重疊。
是她,原來是她。
尊上的唇微抿,似乎莫名地有些苦惱。
“夫人,應該是蠻難過可惜的。”尊上的腦海裏突然響起了塗淩離開前的這句話。
摩挲的手指一頓,他猛地站起身來,整個人消失在了原地。
今夜的天幕一片漆黑,象黑絲絨般,只有零零散散的幾顆星星懸挂在天上。
房間裏的燭火還在跳躍,大概屋裏的主人此刻無心睡眠。
紫瀾苑裏,今日散落的那堆花葉還在原來的地方。
花蕊兒蹲在那株星願花前,仰頭看了看天上那微弱的光芒,輕輕地道了句,“凡間的土地,要種出天上的星星,可真是不容易。”
她自小随着大軍行軍,這麽多年多少風霜雨雪,多少磨砺艱難,她從未曾屈服軟弱。可今夜,當她瑩白的手指輕輕觸摸上了星願花那脆弱的枝條時,在這靜谧的黑夜裏,突而一陣陣委屈和悲傷莫名地襲上心頭。
這株星願花長在藿鹿山脈的白河谷底,在她第一次遇見尊上的地方。
她永遠無法忘記那一眼。
墨發墨衣,徐徐而來,他仿若是雪域裏唯一的神袛,一步一步,踏至人間,也踏入了她的心。
星願花,那白河谷底的光亮,似乎聽到了她祈禱的心。
她第二次遇見他,并最終成為他的妻。
尊上,是高不可攀的最亮的那顆星。
星願花,就像是她心底對自己的希冀和期望,努力生長,終有一日也能有點點光芒與他交相輝映。
與天上的繁星綿延千萬年相比,星願花七日的輝耀猶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但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了。
這般想着,有些難過地閉上眼睛,眼眶裏的那滴淚珠,終于落下。
花蕊兒不知道的是,在院外的某處,一身墨衣的高大身影,正站在那一動不動地望着她的方向。
就在她的淚珠往下滴的時候,尊上的手輕輕地在空中拂過。
閉着眼睛的花蕊兒看不到,一抹淡淡的手掌虛影在她的面前一晃而過。
不偏不倚,不早不遲,正好接住了她那滴眼淚。
“你的眼淚,可比那些所謂的繁星珍貴多了。”
尊上的腦海裏,又像當日在藿鹿山脈般,浮現了這樣一句話。
他緩緩地收緊拳頭,掌心那溫熱的水意,似乎滲透到他的皮膚下,與他的血脈相融。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看着她慢慢站起身來,看着她用手指輕輕點了點星願花,看着她環顧四周,自嘲地笑了笑,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擺,輕哼一聲,洩憤地把腳下的石子踢了出去,看着她像小孩兒一樣用手背使勁抹去眼角的濕意,看着她輕快地走到門口,正要開門。
尊上的雙手突然結印。
龐大的生機之力噴湧而出。
獸珍殿裏的雪倪獸心有所感的猛地站起身來,呆呆地望向紫瀾苑的方向,眼神裏全是難以置信。
這不是先天之力,絕非先天之力。
那原始神秘,磅礴蒼茫的氣息,讓雪倪獸身上的毛發都根根豎起。
這種力量,太可怕,太可怕了!
那種本源力量的壓制,雪倪獸毫不懷疑,任何先天之力,在這股氣息面前,不堪一擊。
尊上原來已經不再是先天之境了嗎?
此時的紫瀾苑裏,那堆被靈素瑤折下的花葉,仿若被賦予了生命般頃刻間無聲無息地回到原來的位置,搖椅旁的那株星願花最甚,星葉回落,竟不斷成長,微弱得猶如星星般的光芒開始閃爍。
逆轉天地般的輪回和重生。
“小,小姐,星願花開了!”正欲關上窗戶的阿巧望着院子裏的星願花,呆若木雞。
推開門的花蕊兒心有所感地望向院子。
柔和而明亮的光芒晖映在她的雙眸裏,她的眼睛,宛如盛滿星光。
尊上看着她的欣喜和難以置信,目光柔和了下來,只是瞬間眉頭緊皺,臉色驟然一白。
他捂住胸口,嘴角已隐隐有鮮血滲出。
本源沌濛之力,終究還沒修煉到家。尊上苦笑一聲,他強行催動,所受之傷,還真心不太好受。
人道拱手山河只為博卿一笑
他逆改天日,只為她那滴淚,沒有白流。
尊上重新站直了身體,手指在唇邊輕輕一抹,嘴角的血漬已然消失。
他看着她,重新一步一步走到園中,走到星願花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