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希望 我遇見了你,便是奇跡。
冬風從半開的木門裏吹進來,女子顫巍巍地伸手撿起地上的兔臉面具,看着躺下食物放在旁邊也無動于衷的唐九,沉默了許長時間才開口:“活着不好嗎?”
她聲音沙啞,唐九聽到這一聲着實震驚,閉上的雙眼猛然睜開,他艱難起身,朝對方看去。
女子面對唐九的眼神又一瞬畏縮,抓着面具的手微微收緊,半垂眼眸躲避他的視線道:“我一直很努力地在活着。”
唐九微微張嘴,意外問道:“你會說話?”
女子沒看向他,先是搖了搖頭,而後又點了點頭。
兩方靜默許久,直至一股不知從哪兒吹來的冷風将小火爐裏的火吹滅了一些,女子才湊過去,從門後撿來了兩根幹枯的樹枝丢進去,直至火燒旺了她才開口:“原先是不會說的。”
她生來就是個啞巴,嘴裏只能艱難地發出聲音,說不了完整的話,所以若非極痛極難忍受,她不會出聲。
唐九看着她添火時手腕上冰冷生鏽的鐐铐,凍僵了的手指微微一動,不用他去碰也知道,那鐐铐凍骨得很。
“是三皇子命人給你治好的?”唐九問出這話時,女子添火的手頓住,她搖頭,眼神中沒有任何情緒,只說:“我想,讓我能開口說話的那個人應該是個神仙。”
唐九聞言,腦海裏第一個想的便是她在騙自己,可又覺得如今的他有什麽好騙的呢?他已經一無所有,連命都不想要了,騙這一句又有何意義,說是有神仙便是有神仙吧。
反正京都裏已經有許多人都信這鬼神,在家屯藥煉丹,皇宮裏也被弄得烏煙瘴氣,唐九如今只覺得,郢國惡心。
他靠坐在牆邊,頭頂上方便是以往他經常與女子交談的花窗,女子将糕點遞給他,唐九默然地撇過頭。
“這還是你帶給我的,肯定也不好吃了。”女子看了一眼手中被做成桃花形狀的糕點,這糕點原先是淡粉色的,因為實在放了太長時間顏色已經變白,入口的味道也略微有些泛酸了。
唐九不吃,她也舍不得,糕點只剩下三塊,被她好好地放在一塊牛皮紙布內,又擱在雪堆旁,這樣能存放的時間更長。
女子見唐九又閉上眼睛了,小心翼翼的伸手過去探探他的鼻息,見他還有呼吸這才松了口氣,猶豫了會兒才說:“我想你一定發生了很糟糕的事情,所以才會有輕生的念頭,不過活着總歸是好的,希望與奇跡,只會降臨在活人的身上。”
“希望……奇跡?”唐九眼睛未睜,口中念出這四個字時滿是嘲諷:“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希望與奇跡。”
“有的。”女子道:“就是有。”
“你不必勸我,若非是我現在走不動,肯定離開你這院子,順着城南一直走,随便站上一所橋投入古道河中。”唐九道。
“我……”女子抿着嘴,過了許久,久到唐九以為她不會再開口了,她又說:“我遇見了你,便是奇跡。”
“是麽……”唐九聞言,有些不敢睜開看她的眼,只是聲音不自覺壓低:“可我并未給你帶來希望。”
“有的,有……有希望的。”
“你別自欺欺人了,你我的關系其實不應當如此和諧相處。”不知為何,唐九聽她這天真執拗的話,殘忍的反駁脫口而出:“我若能給你帶來希望,當初便會不顧一切砸門救你,其實你知道那日我看見了,我也知道你發現了我,後來多年未見,其實我早就把你忘了,若非覺得你可憐,或許哪一日你死在這院子裏我也不知曉。”
就像這樣戳穿他卑劣的行徑,對方才能放任他自生自滅。
女子的臉色果然一瞬蒼白,她的手指因為搬起石頭砸開門鎖而擦破,抓着兔臉面具的手過于用力,在那張可愛面具上留下了鮮紅的血印。
她将面具放在了唐九的懷裏,啞着聲音道:“可我、可我還是覺得你很好。”
“蠢貨。”唐九眉心輕皺。
“嗯,或許吧。”女子道:“我想我這一生,恐怕都是生活在地獄裏的,合眼夢見的都是吃人的鬼,不過遇見你之後的那段時間,我沒有再做噩夢了。即便你把自己說得很壞,又或者……或者你再也不來見我,你也是我遇見的最好的人。”
哪怕他與她隔窗說過的所有話都是謊言,哪怕他只是當她是個可憐的玩物,是只貓或狗來逗弄,帶給她那微薄的溫暖,也足夠她高興的了。
伸手不見五指之中,螢火之輝便更顯明亮。
“唐公子,我這種茍活之人都想着有朝一日能離開這所牢籠,去見外面的廣闊天地,你尚沒有鐐铐困住手腳,無牽無挂,當是這世上最自由的人了。”
“如今門開了,那你又為何不走?”唐九道:“你所說的希望,其實從未出現過。”
女子看向困住自己的鐐铐,又看了一眼鐐铐另一頭的樁子,那樁子被深深紮入土裏,就是兩頭瘋牛掙紮也未必能拔出,更別提她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
她不再開口,低頭走到了一旁,與唐九之間始終保持着一臂之長的距離,過一段時間便去探唐九的鼻息,看他是否還活着,只要唐九還活着,她便不打擾,但過一段時間,仍會喂些熱水給他喝。
入夜月出,因白日天晴,晚間小院上方的天空連一片雲都不見。
冬日少見星,女子卻很難得地在天上看見了一顆明亮的夜星,她很冷,取暖的衣服被她蓋在了唐九的身上,去年的冬季也是這般,時間長了她甚至都已經習慣。
她守着唐九一整夜,生怕天寒地凍之下已經沒有生望的人會就此咽氣,她與唐九說活着總是更好的,可實際上她活下來的這些年都很痛苦,但總歸見過光。
天微微泛白,女子一天一夜沒睡,實在困了,雙臂環抱着自己蜷縮在木門邊上,漸漸合上了眼睛。
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前不久見到的人。
那是她在這扇花窗的孔洞裏見到的第二個人,第一個是唐九。
那人長得很好看,比唐九還要好看,看向她時雙眼熠熠生輝,眉目柔和,薄唇未揚可就像是在對人溫和地笑。
他也帶了吃的給她,是一塊熱乎乎的糖糕,桂花味兒的。
他說他是聽他徒弟告知,才知道祥雲街某家院落的後方鎖着一名女子,他徒弟告訴他那名女子很可憐,可惜他不能救出她,但能讓她開口說話。
于是他們聊了聊。
他說桂花味兒的糖糕是他徒弟最愛吃的,他說她很可憐,他臨走前祝福她能獲得她向往的自由。
女子問過他叫什麽名字,她想記住所有對她好的人,哪怕自己無以為報。
那人沒告訴她,他似乎真的只是因為聽了徒弟随口提過來看一眼,之後再也沒來。
于是她總坐在窗下等,想等等看看能不能再見第三個對她好的人,而後夢境變了季節,銀杏葉順風吹落了滿院,她又見到了少年唐九趴在窗上對着她笑。
唐九醒時,天微微亮,太陽初升,停了幾日的雪又開始落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披在身上的衣服,爐火忽明忽滅,一壺熱水早已燒幹。
女子靠着門邊睡着,破了皮的手指凍得通紅,她睡着的樣子依舊好看。過了一夜時間,唐九漸漸恢複了體力,他起身時披風從身上滑下,他沒去撿,只是看着半開的木門,想起昨日自己說過的話。
他的确不想活了,他等不及希望與奇跡到來,他也不似女子那般天真愚昧。
城南離此地不遠,有條古道河,唐九想趁着天還沒大亮,街上人不多時找到就近的橋投入河中,屍體順河飄出京都城,随便去哪一口池塘小溪,泡臭腐爛也好,被魚蝦吃掉也好。
他拖着腿慢慢朝外走,路過女子身邊時目光掃過她,最後一眼了。
女子單薄的衣裳領口小開,露出了挂在脖子上的一根紅繩,紅繩下拴着一粒指甲蓋大的玉葫蘆,唐九見玉葫蘆微微一震,思緒萬千,絲絲縷縷飄回了從前。
他看着女子臉,滿腦子想的卻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她幼小可憐的模樣。
身體比大腦反應得要快,唐九幾乎是立刻轉身朝院子裏拴着女子的樁子跑過去,他跪在地上,雙手沿着樁子周圍用力刨土。
院子裏的泥土早已堅硬,又上了一層冰,指尖觸碰幾乎立刻凍得毫無知覺,可唐九就像是不會痛一樣,緊咬着下唇,一遍一遍抓開泥土,沿着樁子周圍往下深挖。
熱淚滾滾從他的眼眶中流出,唐九也不知自己竟然哭了出來,直到十指皆破,直到他兩根手指的指甲翻開,血肉模糊,他才痛苦地低下頭,望着無可撼動的樁子,用力握緊成拳。
他可以死,但他一定能救她出去!
唐九已經沒有什麽是不能豁出去的了,當初可以說是忌憚三皇子的身份地位,考慮自己的家庭身份,可他現在已一無所有,就剩爛命一條,他自己還不想要。
他沒什麽好怕的,他要救她出去!救她出去!就當是還她執拗說的一句,遇見他是個奇跡。
唐九擡起手臂胡亂擦了一下眼,而後朝院子外面跑去,出祥雲街便有鐵匠鋪,求也好,偷也好,搶也好,他要找來能挖開樁子的東西,越快越好!
唐九才跑出祥雲街,另一條長街的正門便有一輛馬車停下,裏面的人裹着黑衣鬥篷被人攙扶着走進了大門……
唐九找到了鐵匠鋪,鋪子還沒開門,他敲了幾下沒人回應,于是又繞到了鋪面的後方,廢了好大的勁才翻進了別人的院子裏。
院子裏有栽花的鐵鍬,唐九先是将鐵鍬扔出院子,再自己爬上了牆頭,臨走前意外踢翻了一口盆栽,驚醒了主人。
他匆忙摔下牆頭,右腿傳來了劇烈的疼痛,不過他沒想那麽多,提起鐵鍬便往祥雲街的方向跑去。
唐九的腿傷得嚴重,腳踝很快就腫了起來,他也不在意,只将鐵鍬當成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向祥雲街的小院,等他到時,院門還是開着的。
唐九心裏一瞬輕快,他至少能做成一件事,至少能救出她的!
等他沖進院子裏才愣住了。
落了薄薄一層雪的院中交錯的腳印與拖痕就在眼前,血點斑斑,被他用力刨開一個小口的樁子立在原地,鐵鏈卻被解開。他臨走前靠在門邊的人已經不在了,地上五指抓痕就像是在唐九的眼前将不久前發生的暴行再次重現。
鐵鍬當地一聲倒地,唐九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屋內其他入口皆已上鎖,空落落的。
唐九往後退了一步,腳下踩中的東西,正是拴着紅繩的玉葫蘆。
他撿起玉葫蘆,心口仿若被一盆冷水澆透,堅持多日未曾表現的脆弱這一瞬全都湧了上來,就像是他能抓在手中唯一一樣東西也沒了。
昨日還天真地與他說努力活着的人,終于離開了困鎖她的牢籠。
唐九忽而想起兩人初次見面的場景,想起那雙眼睛,想起第一次動心便是因為她短促卻好看笑。
花窗上積着厚厚的白雪,寒風過隙,一道影子投了上去,不知是從哪兒來的鳥,渾身白羽,拖着長長的尾翼,盤旋于院上,低鳴一聲,展翅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