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騙子 煉丹在京都已經不算新奇了。……
真清觀的日出當真很好看。
天還未亮言梳就醒了,她推開窗戶山間濃霧直湧進來,帶着冬日的寒氣。
宋闕坐在桌旁看了一夜的書,彼時桌案油燈只剩下一點火苗,被冷風吹滅,隔壁傳來窸窣聲,顯然也有人早起打算求仙問道。
言梳拉着宋闕去金頂看日出時,金頂上還沒有人,就連道觀裏的小道士都沒起來,煉丹的大殿四周松樹環繞,蜿蜒小路兩旁釘着木頭樁子栓了繩索免得讓人摔下山去。
東方唯有淡淡的紅光,大霧未散,看不見太陽的形狀,也僅是一刻鐘的時間,寒風凜冽的山間雲霧被吹散,紅色的雲霞漸漸淡去,初升的太陽金光照耀在人的臉上。
言梳眯着雙眼去看,晨間的太陽并不刺眼,照射在山頂白皚皚的雪上投了一層金光,直讓人覺得金頂之稱名不虛傳。
金頂旁有涼亭一間,亭子兩旁挂着草席,饒是如此亭子裏也被吹進了不少雪,言梳坐在亭內的石凳上,好一會兒才覺得雙腿都被凍得冰涼。
她全副武裝,身上裹得就像是一顆白白胖胖的湯圓,雙手蜷縮在袖子裏瑟瑟發抖,等太陽徹底升起她才站起來,不自覺地朝宋闕靠近,貼着對方的胳膊問道:“師父,這裏與山海比起來,哪個好看?”
宋闕道:“昆侖四季如春,從不落雪,雲霧翻騰,也無袅袅人煙。”
言下之意,真清觀的金頂與山海處的昆侖其實并不一樣。
言梳有些失望,她就知道神仙住的地方與凡間不同,傳言之人從未去過山海,自然不知山海的模樣。
日出的美景已經過去,言梳便拉着宋闕去真清觀後方的瀑布看那冰簾,這倒當真如小二所說,瀑布凍了一大截,只有似乎從天而降的主流瀑布還在嘩啦啦朝下淌水,饒是如此,周圍的石塊上也是厚厚一層冰衣。
瀑布正中間有一棵長出的石松,遠看像是這條瀑布的眼,石松上根根如冰針,的确是難得一見的奇景了。
辰時剛過,言梳便要與宋闕一同下山。
兩人沒從山間的大路走,這個時辰剛好是山下衆人上來的時段,他們與人背道而馳,道路難行,便問了昨日山裏的農戶,農戶告知他們真清觀的後方有一條小泥路,那是觀中小道士們下山采買走的道。
如今泥路上結了冰,路滑不好走,農戶叮囑叫他們下山慢些,那路少有人經過,倘若他們摔在半路受傷爬不起來,恐怕也沒人能救他們了。
走泥路時,言梳拽着宋闕的袖子作為支撐,小路不比大路能曬到太陽,完全是背光而行,又穿梭在叢林之中,沒有石階,三步一滑。
兩人還沒走多遠,身後尚且能看見真清觀的後門,便聽到林子裏有人說話。
林中霧氣比較濃,尚未被陽光照散,林子裏的兩個人穿着道衣,厚厚的棉襖裹在身上,身上背着簍子,一邊彎腰撿柴一邊閑談。
“我聽師兄說,那人是以前唐家的公子。”
便是這一句,讓言梳停了腳步。
“好像是的,我記得之前唐夫人找過我們真清觀,問去哪兒打鼎要練丹,只可惜啊……世事變化太快。唐家出事之後,唐家人也不知去哪兒了,就剩一個唐公子,前些日子他坐在我們道觀的崖邊看瀑布,師兄還以為他是想不開。”
“我也聽說是這樣,後來也是師兄與他說了會兒話,他才離開崖邊,走之前無欲無求的,說是要去古燈寺出家。”
“你可知道他當真去了古燈寺嗎?”
“這我便不知了,但他能從崖邊走下來,應當是想開了,不會再尋短見了吧。”
這還是言梳上一次和唐九匆匆一見之後,第一次從旁人的口中得知他的消息,雖說他有過尋短見的心,但好在還是從懸崖邊上走下來了。
正如那個小道士說的一般,世事變化太快,從言梳認識唐九至今也不過才幾個月的光景,唐九的意氣風發被冬風吹滅,終究變成了一個人。
下山的路上,言梳心想要不要再去一趟古燈寺,看看唐九究竟是否去寺廟出家了,不過下了山,正午的陽光照在她身上,絲絲暖意融化了她從真清觀山頂帶來的一身白雪,言梳便不想再去打擾唐九了。
言梳忽而想起來那日她與宋闕一起去祥雲街,小院中被關着的女子已經不見了,宋闕說她是自由了。也許放下一切,不再被浮世萬千所擾,對于一無所有的唐九來說也是一種自由。
靈魂的自由。
言梳與宋闕回到客棧時,正巧碰到街上有人拜大仙。
他們昨日在山上才聽人說皇帝将乾豐道長接到宮裏,今日乾豐道長便坐着金鑄的轎辇招搖過街。
言梳還沒靠近街道便能遠遠看見鼎沸人群之中,那被十幾個人艱難架起的爐鼎,煉丹爐下燃燒着柴火,鼎內不知練着什麽丹,煙霧缭繞地将天空都幾乎遮蔽。
爐鼎兩側站着幾排身着白衣道袍的人,那些人的手上都拿着言梳沒見過的器具,上頭鑲着寶石,裏頭燃燒着某種不知名的香,一縷縷地随着大爐鼎內的煙霧一同朝上飄去。
轎辇兩側飄風,純白的紗幔幾乎與鼎內飄出的煙霧融為一體,除了一群穿着白衣道袍的道士之外,護着乾豐道長的還有一些官兵,那些人将乾豐道長圍在中間,不許普通百姓靠得太近。
言梳還從未見過這般盛況,一個道長出行,排場比起皇帝也不差些。
好些相信這世上有神仙,乾豐道長當真會練一些長生不老丹藥的百姓甚至就這麽跪在地上,如同叩拜聖佛一般嘴裏喃喃着些什麽。
傳聞中的乾豐道長便是四十左右的樣貌,臉色齒白,長長的山羊胡須下用紅繩打了一個結,他一身青灰色的道袍,道袍上繡了太極八卦,手肘上擱着一把浮塵,浮塵都是用細軟的銀線穿成,極盡奢華。
若說仙風道骨,這人是一點兒也沒有,因在周遭的襯托之下,他半阖着眼好像對外界俗事毫不關心,不過言梳能看得出來,他臉上寫滿了自鳴得意與谷欠望。
宋闕就從沒有過那些排場,但周身氣場柔和,靈氣環繞,他極受生靈喜愛,招手便有飛鳥停落,垂眸便有貓犬跟來。而乾豐道長只有生人勿進的距離感,好似當真把自己當成了普度衆生的仙,高高在上,睥睨衆生。
言梳盯着那人的臉,終于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一絲特別的表情,那人下巴未動,眼珠子左右轉了兩圈,似是偷笑了一瞬。
言梳揉了揉眼睛,跟上去又看了一會兒,頓時認出了對方。
“師父,他是……是那個會變戲法的老頭兒。”言梳扯過宋闕的袖子道:“我第二次碰到唐九的那日,他抱着嚴家的小公子在街上瞎轉,那時我見到一個會變戲法的老頭兒,他有些手上功夫,我還差點兒以為他是神仙呢!”
傳聞中的乾豐道長,其實并不是道長,他不過是在臉上塗了厚厚的粉,遮蓋了皺紋與真實年齡,又将毛發染黑,這才顯得年輕了許多。
當初街巷裏變戲法哄小孩兒開心的人,不知何時搖身一變成了真清觀中的乾豐道長。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擠得言梳幾乎沒有落腳之地。
宋闕伸手輕輕攬過她的腰,眉心輕皺,把人往自己這邊帶了幾步,領着言梳退出了人群,眼看着被衆人簇擁的乾豐道長越走越遠。
等街上的人随着那金鈴铛叮咚作響的轎辇離開,言梳與宋闕才回到了客棧。
小二年紀輕不信這些,倒是賬房先生跑了沒影兒,跟在了轎辇後頭湊熱鬧似的觀望着。
言梳進門,客棧大堂內空蕩蕩的,桌上還有沒吃完的飯菜,想必那些客人也都跟着轎辇走到另一條街上去了。
小二見言梳回來,笑問:“如何?我沒騙你吧,真清觀後的瀑布的确成了冰簾。”
言梳嗯了聲:“的确是好看的,我想等到明年春末夏初,百花争放,真清觀上金頂也是別有一番美感。”
“識貨!”小二對她豎起了拇指,眼神順着半開的窗戶朝外看,啧了啧嘴道:“真是好大的排場。”
“那是乾豐道長?”言梳已經猜到,但還是問了一句。
小二點頭,道:“說是天機臺算出了今天是個好日子,故而才讓乾豐道長帶着其下門徒,擡着金爐鼎大街小巷地收集天地靈氣,積攢的靈氣可以煉長生不老丹。”
“街上那麽多人跟過去,都是讨要長生不老丹的?”言梳問:“他能練出這麽多長生不老丹嗎?”
小二嘩了聲,震驚言梳所問,只道:“這世上哪兒有那麽多長生不老丹呀!也僅僅只有一顆,還得乾豐道長花十年煉制才可成功!他們不過是為了求一些強身健體的藥,等今日乾豐道長采集完靈氣之後,便會在宮門前散丹的。”
“乾豐道長以前就很有名望嗎?我瞧着門外的街道都空了。”言梳問。
小二搖頭:“其實咱們這邊以前并沒有多信奉三清,反而是古燈寺的人多了些,這不是就連聖上都開始煉丹,才将真清觀發揚光大了起來。乾豐道長以往都在觀內修煉,從未出來過,聽過他名號的人不多,但他可是三皇子親自去真清觀請來的,三皇子為聖上請來了兩百多歲的大仙,聖上自然高興,連帶着對三皇子都多看重了些。”
言梳聽聞此事與三皇子還有關系,抿了抿嘴,心想三皇子是皇帝的兒子,為何要騙皇帝?
那乾豐道長分明是個騙子,難道三皇子也他被诓騙了?
言梳朝宋闕看去一眼,宋闕擡起一根手指抵着下唇,言梳将心裏的疑惑壓了下去,便讓小二叫廚房弄些吃的過來,不再談論這些。
言梳就在大堂用的飯,吃飯時她看着小二打掃客棧的桌椅,空蕩蕩的客棧內僅有她與宋闕兩個客人,不知為何言梳忽而想起她剛進京都的那一日,繁榮昌盛的郢國國都兩道商鋪門庭若市,客棧酒樓裏擠滿了人,就是客房也未必能要到一間。
如今客棧門前的街道竟無一人買賣,不論是商鋪老板還是早間進城的百姓,大多都圍在了皇宮門前,聽乾豐道長嘴裏說着那些仿若是畫本故事一般的求道之路,嘴裏兩句恭維的好話,便可得一粒強身健體的丹藥。
煉丹在京都已經不算新奇了。
等飯菜用完,小二把碗筷撤下,大堂徹底就剩他們二人,言梳才開口問:“師父也覺得不對吧?三皇子被騙了,那人不是會煉丹的大仙,他的氣質與眼神,比我之前見過得還要功利。”
“谷欠望總能改變人心。”宋闕将手帕遞給言梳擦嘴道:“是不是欺騙,只有他們自己知曉了。”
言下之意,三皇子未必不知道乾豐道長的真實身份,或許從始至終被騙的只有皇帝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