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靠在窗邊的矮塌上,伸手入懷,摸到信封的同時摸到另一個物件。一同掏出來——是那根翎毛。
淩對着手裏的兩樣物件沉默了片刻,一揚手把兩件東西一起丢進炭盆,付之一炬。
北疆的戰報終于送到皇帝跟前。皇帝果然被這突如其來的戰事弄得手足無措——眼下正值隆冬,和北疆部族在他們最擅長的雪地裏作戰,可以說毫無勝算!
皇帝正在正殿裏和一群大臣焦頭爛額地商議對策,整個大殿叽叽喳喳吵得像菜場。
皇帝氣得頭疼,不得不回寝殿休息。但是一進寝殿,卻見到淩衛站在一個陌生男人身邊,正顧自喝茶談天。
能在守衛森嚴的皇宮這麽如入無人之境的,也就淩衛了。皇帝一點也沒驚訝,直接上前問:“這位先生是誰?你們找孤何事?”
“我的飼主。”淩簡潔地回答。
“我記得你的飼主是一個微微有點富态的男人?”皇帝眯起眼睛又打量了業那副文雅端正的面容,确定自己對此人沒有印象。
業站起來,對皇帝微微欠身:“陛下,容我自我介紹。我是姬氏的監察人,你的曾祖父和我是棋友。你曾經接到過我從本家放給你的信號——雖然你不知道那是我。今天來找你,就是為了那條情報的後續,為姬氏這幾個不知輕重的小輩收拾殘局,順便送你一份補償大禮。”
業盡量簡潔地介紹,一邊眯着眼睛,笑得非常恭謙有禮。
皇帝一時想問的事太多,但他又清楚自己不能多話,于是只是問:“什麽大禮?”
業舉起一根手指,輕輕一晃:“北疆,斬草除根!”他一字一頓地說出後邊這四個字。
皇帝露出遲疑的表情:“可是今年收成……孤現在沒有那麽多軍資……”
業打斷了他那些疑慮:“不需要你的兵馬,否則怎麽能叫贈禮呢?”
皇帝眼睛一亮,立刻改成了非常恭敬的态度:“您是說……您有足夠的兵馬可以借給孤?”
業眯眼一笑:“沒有啊。只不過放淩去撒個歡而已。你不必太放在心上,我還有其他的事需要你配合。”
“淩?淩衛?就算是淩衛,對方兵強馬壯……”
“你不必再擔心這頭,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與你商量。”業懶得再陪他廢話北疆的事,把定北侯和姬家的陰謀跟他說了一遍。
皇帝聽完,拍案而起,氣得心口不停起伏。喝了好幾口茶緩過氣,他才定下心神,問業:“您真的願意站在孤這邊?”
業擺擺手:“我并非站在哪一邊,而是不允許影師的力量影響朝政而已。籠絡姬家就能稱王稱霸,若開了這種頭,往後我還不知道要多出多少麻煩事。”
皇帝知道姬家一向不允許過度涉足政事,若非情勢特殊,自己就算求他幫忙,他也絕不會同意。于是他識趣地點頭。
業語氣一轉,忽然露出一點輕快的調皮語調:“不過你曾祖棋藝精湛,看在他的面子上,我幫你把這攤子收拾得徹底一點。”
皇帝立刻站起身,對着業深深地鞠躬。
“之後的事,你按照我的指示處理即可。淩衛會把口信帶給你。”說着,業站起身,對皇帝略欠身作告辭,側身一步消失在窗邊。
淩也對他欠了欠身:“那麽我便動身去北疆了。”
皇帝見他孑然一身,唯獨腰上配着那把慣用的長刀,猶豫地叫住他:“那……你真的不需要帶上什麽?精銳?裝備?幹糧?”
淩回頭看看他,搖頭:“不必。”
“那你能把雅兒帶回來嗎?”
淩的步子微微一滞——戰報都傳回來了,他肯定知道李德雅死了,此刻他大概指的是屍首吧。
但是為防節外生枝,淩模棱兩可地回答:“如果我有看到的話。”
說完,他也在窗邊散成黑霧消失了。
業答應了他,可以在北疆盡情放手去做。同時業也在皇帝面前答應了斬草除根。
淩站在山崗上的風雪裏,如墨的鬥篷裏灌滿了寒風。眼前是滿目的兵馬和篝火,沿着山勢綿延數裏,威聲震天。
不知為何,此時淩的腦海裏是李德雅在那封信說,她活着是為了看到淩衛拯救她的祖國。
把那小丫頭溫溫吞吞的淚眼從腦海裏趕出去,淩把手指搭在刀柄上,左耳原本漆黑的耳環上閃過一陣幽藍色的淩厲光芒。
清脆的金屬音撕開隆冬風雪的嚎叫,一道黑色的噩夢怒號着席卷整個山脈,所到之處是一片極血腥的煉獄慘狀。
飛濺的血珠擊碎了半空中正落下的雪花,血幕夾在暴風雪裏簌簌垂下,浸透了這片山脈的土地,又被風雪凍進土層裏——明年開春融雪,這座山附近的河流水域大概都沒法供人使用了。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人們,眼見着身邊戰友喉嚨上忽然爆出紅色的血柱,還沒來得及發出恐懼的驚叫,喉嚨就已經發不出聲音。
北疆部落一夜之間全軍覆滅的消息傳回王城,變成了他們是被瘟疫打垮的。皇城裏人人彈冠相慶,除了定北侯……因為他已經半個多月沒能聯系上姬氏那三人,憑他自己的情報能力,根本摸不準北疆到底發生了什麽。
但他沒來得及搞清楚,就被皇帝以一個莫名其妙的大不敬罪名,終身幽禁。
“唔……”業坐在皇帝寝殿的窗棂上,托着下巴啧啧搖頭,“小皇帝你這罪名找得夠随便的。不過,你高興就行吧。”皇帝早就年過半百,不過大概在業的眼裏,誰都只是小寶寶。
皇帝畢恭畢敬地給業奉了杯茶:“業先生,孤有個不情之請。”既然業是他曾祖的故友,那完全可以算是他的長輩,所以自己給他奉杯茶,也是應該的。
“說。”業進屋基本不走門,因為他不想被皇帝以外的人見到,所以他從窗上跳進來,往主位上一坐。
“能不能繼續把淩衛留在宮裏?”皇帝自然是私心想和他們搞好關系,所以不想放走淩,放在眼前好套近乎。
業刮了刮茶葉,沒表态:“淩你怎麽想。”
淩低眉:“先生安排便是。”
業擡起頭,眼神很是無奈:“你不必把我當過去遇到的那種飼主。我尊重你自己的意願。有活我自然會來找你。工作之外,你想幹嘛都行。”
淩略愣了愣——還有影師會尊重獵犬的意願?業是督察,肯定比姬雷岳要忙多了,怎麽還容自己四處放風?
于是他略遲疑地開口:“我……想繼續教這幾個小子。”這倒是真心的,有幾個皇子世子,資質上佳,淩确實有心情好好教他們。
“反正是個閑差,你喜歡就繼續做。”業撂下手裏的茶杯,對皇帝一點頭,“那麽我先告辭。”
自從跟随了業,淩感覺到自己的力量在急速膨脹。不消兩年便輕松成了姬家最強的獵犬——淩甚至覺得自己什麽都沒做,就依然是那樣,給毛小子們上上課,四處放放風。就眼見着力量與日俱增。
他不知道業的血液究竟有什麽魔力,問了幾次,他只是說自己為淩定制了适合他的血液——一副老中醫的高深莫測模樣。
總之業履行了他的承諾,也從不讓自己做不喜歡的事。所以淩倒是樂得逍遙,連對着那幾個毛小子的脾氣都變好了。
後來業還問起淩,要不要去看看李德雅。
淩略猶豫片刻,搖頭。
于是十年後,業只好代替淩去完成他答應了李德雅的事。
業坐在李德雅的後花園裏,見到眼前成熟豐韻的姑娘,笑道:“長成大姑娘了。還不打算嫁人嗎?”
李德雅釋然地笑道:“我這種來歷不明,沒有母家的姑娘,正經人家誰敢要啊?”
李德雅給業斟了一壺茶,垂着眼睛像是話在嘴邊沒敢說。
業敲敲眼前那杯茶的杯蓋,輕聲笑道:“想問淩的事?”
李德雅點點頭,聲音低了兩度:“他……不肯來嗎?”
“嗯,覺得沒必要。”業盡量答得不動聲色,一邊觀察了李德雅微紅的眼眶,“其實作為人類,你的個性,我和淩都很欣賞。只是,你真的了解淩嗎?”
李德雅抽抽鼻子,努力恢複平穩的語氣:“他以前也那麽說過……他本來的名字,是叫‘淩’對嘛?也不愛說話不愛笑嗎?”
業摸了摸下巴,略一思忖:“雖然他性格确實比較冷淡,但是不愛說話不愛笑倒也不至于,和我還挺能聊的。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你介紹這家夥,總之,作為人類,你很難了解他——這并不能怪你。”
“因為我的生命太過短暫,囿于眼前幾十年的悲歡離合,永遠無法和他這種見了幾千年人世紛擾的人,有任何心境上的共鳴。”李德雅說這話的時候,竟然完全恢複了平靜,“我這十年,其實已經把這個問題想通了。”
業見她恢複了平靜的模樣,滿意地點頭:“差不多是這樣,也不全是這樣。不過,站在人類的角度,能理解到這一步就已經很好,你确實長大了。”
時間線拉回到當下。
餘烨總是時不時矯情兮兮地感慨:“那會兒的淩真是又恭謹又乖順,可愛得不得了!現在已經被我慣成了徹頭徹尾的老油條!悔不當初!”
淩不以為意地一挑眉角。
月在一邊聽完故事,陰陽怪氣地湊到淩邊上:“原來你跟着餘烨,是因為一個女孩子啊……之前我問你,你還說只是一次交易……”
淩意識到自己不小心把李德雅的事講得太明白,倒抽一口氣,語塞地把求助的目光扔到餘烨臉上。
餘烨落井下石地立刻低下頭喝咖啡,假裝什麽都沒看到。
淩只好硬着頭皮解釋:“我是為了活命啊……因為當時,不管執行還是不執行姬雷岳的指示,我都有性命之虞!”
“嗯?”月眯起眼睛,陰陽怪氣地哼着,湊得更上前。
餘烨欣賞夠了淩窘迫的表情,終于不忍心看他倆吵架,出聲幫淩緩和氣氛:“不過李德雅對你如此一往情深,後來她終身未嫁,都沒等到你去看看她。你卻被月打動了,我也覺得,感情這事很神奇呢。”
淩看看自己眼前,月努力繃着醋兮兮的眼神裏其實藏着笑意,終于放松了一些,直言:“李德雅再喜歡我,她永遠在向我索取什麽。但是,在我眼裏,月雖然也是一個弱小的家夥,她會努力想給與我。”
這麽一說,餘烨也能理解了,他托着下巴點點頭:“所以你對李德雅跑進樹林逼你的事那麽惱火,因為覺得她索取無度了吧?嗯嗯。”說着他非常有老父親模樣地拍拍淩的肩膀,“正經戀愛以後,情商都變高了很多,不錯不錯。”
月聽了,終于心滿意足,還喜滋滋地晃晃腦袋。
淩朝這個得意忘形的小家夥額頭上,彈了一個腦瓜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