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呼吸了一口有人類氣息的空氣,業感覺胸腔裏順暢不少。
在荒無人煙的山林裏待了兩百多年,業感覺自己身上簡直長滿了苔藓——雖然他只是一團影子。但是十幾年前,他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能完全收起自己的氣息,不會被任何影魈聞到。孑再三确認了這一點之後,業終于下決心告別了老朋友,到人世去行走。
彼時業走在人類的集市上,腳步輕快,因為總覺得久違的人形态中,身體變輕了——這兩百年間,他感覺到自己體內的力量一直在急速膨脹,這大概也是其結果。
業甚至沒敢讓孑知道這件事。因為在影魈傳統的觀念裏,變強是因為越來越像人類。可是在這兩百年間,他連化形的次數都屈指可數,更遑論越來越像人類——走在這人類的集市上都處處覺得新鮮。
再加上他最終可以完全隐藏自己的氣息,他清楚自己身上發生了可能會改變整個影魈世界規則的事!
業挑了個茶樓坐在高處俯瞰着下面的人群——久違的煙火氣,撫慰了影魈本能中對人類氣息的渴望。人類炒茶的工藝也比他躲進山林之前大為進步,這些都讓業的心情非常好。
集市的尾部傳來一陣叫罵聲,一個小乞丐身後追着幾個雜役夥計,七拐八彎地穿過人群逃竄。但是瘦弱的身體連滾帶爬也不可能逃過兩個成年男人的追打。
哎,人類的世界總有那麽多食不果腹的可憐人!
業拿了桌上一疊糕點,走下樓,遞給那個被打了一頓的小乞丐。好在那倆大男人沒下狠手,略懲戒一番就走了。不然這小胳膊腿,能挨得住幾拳?
小乞丐眼睛一亮,撲上來抓起兩個乳酥就往嘴裏塞。狼吞虎咽到一半,似是忽然想起什麽。他擡頭看看業,見業的笑容很友善,謹慎地伸手又抓了兩個塞到自己衣襟裏。
業把整個盤子都往前遞了遞:“你都拿走吧。”
小乞丐腮幫子裏的食物還沒咽下去,給業磕了個頭:“大哥哥,我能再求你一件事嗎?”
業看着他的眼神哀傷而懇切,也沒計較他滿嘴食物一邊說話:“你且說說看。”
“我哥哥病了。”他好像意識到吃着東西不好說話,使勁把嘴裏的食物咽下去,然後繼續說,“你是郎中嗎?求你救救他!”
可能因為業身上穿着一件灰白色的袍子,又是一副書生模樣,沒有貴氣也不清貧,乍看之下,确實像個郎中。
“我不是郎中。”業搖搖頭,從體內拿出一小塊金錠,塞到小乞丐的手心裏,“這個,拿去請郎中吧。”前世是權傾天下的平山太後,所以業不缺寶石金子這些值錢物件。
小乞丐歡天喜地地跑了。業只當随手拉了一個可憐的孩子一把,只是沒想到,那顆金錠,會變成一根很長很長的因果線。
回茶樓的時候,堂倌見了他的眼神都變恭敬,可能是眼見着這個其貌不揚的書生出手闊綽,便一個勁兒推薦貴的茶給業。
業沒太接茬他嘴裏的那些多麽多麽金貴的葉子,反而問起:“你這兒有上房嗎?可以洗澡嗎?”反正業沒那麽愛喝茶,只是幾百年沒洗過澡的感覺,總讓他有種自己身上很多灰的錯覺——雖然完全是錯覺。
“有有有!熱水馬上給您燒好!”堂倌立刻點頭哈腰地應下,一溜煙去給他打點了。
洗完澡再換上人類的衣服,頓時覺得整個人都清爽了很多。再看看這間雅致的客房,業心想着,錢都給了,難得當一回人類,便好好睡一回床罷!
那麽晚上入睡前,可以去找些書來打發時間。業肚子裏藏的那些書冊,早就被他翻得零零散散。時過境遷,也該去看看人類又有什麽新的産出。想好了這些,業就擡腳往書店走。
到了書店,業才發現人類的文字又出現不小的變化,雖然勉強還能認出一些,但是想看懂那麽多書,是要重新費一番功夫了。
書店的夥計本來也不覺得業這種打扮普通的人能買得起書,因為那時候的書大多還是用竹簡寫的,制作繁瑣,價格昂貴。只有大戶人家才有條件。
沒想到業擡手就給了他一個金錠。夥計拿過金錠剛露出來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他反複地看看手裏這塊金錠,迷惑的表情仿佛不認識金子似的:“客這金錠,掂着分量是很足,但是這個……看着不像是官家發的金條子啊?咱可不敢收來路不明的金錠,客有其他的錢幣嗎?兌票也行啊。”
業從手中的書裏擡起頭,表情疑惑:“這……金錠不對嗎?”
開書店的,接待的都是上流的文人雅客,本就不是貪財之人,把手裏的金錠塞回業手裏:“客這錠子上還有印章,私發貨幣要誅九族,私自流通也是要挨鞭子的!咱實在消受不起!您別為難我們。”
業把金錠收起來,随手又換了塊玉給他:“這個就可以了吧?”
那塊玉成色溫潤通透,未經雕琢,一看就是好東西。夥計接過來連連點頭:“客若不方便,這個也行。那您先随便看看!”說着,他捧着那塊玉石去後堂找掌櫃的過過眼。
但是業的心思再沒留在書冊上,這個金錠确實是平山太後那個年代的東西。後來人世經歷了一些更疊,想來這種錢已經用不了了。可是剛剛那個夥計說私自流通這種貨幣要挨鞭子,那白天那個小乞丐如果拿着那金錠去請郎中……
不妙!
于是業收起他已經看過的那些書卷,也沒管究竟值不值自己那塊玉,匆匆跑出店門。
但是那麽大一個鎮子,要找一個小乞丐哪有那麽快?何況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但是他救哥哥心切,一定會去找郎中!說着,業對路人一打聽藥鋪的位置,就往那邊飛奔。
結果藥鋪的人說,并不曾有小乞丐拿着金子來找過自己;找到第二家藥鋪,一個郎中說确實有,但是自己拒收金錠,那小乞丐便離開了,其他的就不知道了;第三家藥鋪也沒有任何消息。
一家藥鋪不收,小乞丐應該會去找下一家才對,為何鎮上一共就那麽三家藥鋪,卻只有一家見過他?
在鎮子裏從頭到尾跑了一圈,業已經一身汗,天色也徹底暗下來。他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已經入夜,人們都各自回家吃晚飯,路上人聲漸稀。于是,業找了個無人的角落,把自己的本體釋放出來——他的本體已經龐大到足夠覆蓋這座鎮子。
“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我只是在集市上遇到而已!”小乞丐恐懼得發抖的聲音。
找到了!業順着這個聲音,把神識集中到那個方向。卻見一個渾身黑袍的男人站在小乞丐面前。小乞丐身上的傷痕顯然不是白天那兩個男人留下的。
“在什麽地方遇到?不老實說,你哥哥就沒命了!”那個黑袍男人狠厲的聲音。
“真的是集市上!不信你去打聽,我偷了順源鋪兩個包子,他們夥計打了我一頓。我就躺在路邊,一個書生給了我這個金錠。好多路人都看見了!那個金錠給你,求求你別殺我哥哥!”小乞丐邊哭嚎着邊說,“我确實不知道那人是誰!”
小乞丐把腦袋在泥地上磕得砰砰響——本以為這個金錠是個天大的好運砸到自己頭上,沒想到,非但藥鋪根本不收,還有人為了那個金錠找上自己,威脅要他們性命。可是他們只是兩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能有什麽力氣反抗這些?
“大丈夫,為難一個五六歲的孩童,真不知恥!”業如鬼魅般出現在那個黑袍男人身後,“你找我究竟何事?”
那黑袍男人一回頭,露出一個獰笑,一伸手,抓住業的喉嚨:“自投羅網!”
業怔了一下,因為他本以為人類用血肉之軀來抓影魈簡直兒戲,所以沒躲。可是他卻發現自己被他抓住就沒法變回本體逃開。業一低頭,看到他手腕上有一串手串,亮着微藍的光——這家夥是影師?
自己躲影師躲了兩百多年,竟然就這樣被找到了!
“上。”黑袍男嘴唇微動,從他的手串裏流出一串黑氣,朝着業直撲過來。
雖然業知道自己的力量膨脹得很可怕,但是他卻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影魈到底是什麽水平,所以下意識地驚慌了一下。
然而還沒等他多想,那串黑氣在接觸到自己鼻尖的時候忽然停住,迅速縮回去。
“主,這家夥不對勁。”那個黑影在黑袍男肩膀上,對他說。
“怎麽回事?”黑袍男黢黑的皮膚上浮起幾道因為疑惑皺在一起的褶子。
“他沒有影魈的氣息。”
“可是我分明就用道具抓住他了!”
那個黑影略遲疑地開口:“主……可能是您的手勁兒抓住他的?”
黑袍男怔了一下,看看眼前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手指一松,喃喃道:“不可能……有那種嶄新的前朝物件的,肯定是影魈啊?”
自己竟然忘了這茬!幾百年的老物件,要是人類保管,肯定會折舊、磨損,只有影魈能保存得嶄新如初——這家夥果然是個經驗老到的影師!
但是業也意識到他們被自己的氣息騙過去了,連忙假意捂着自己的脖子咳嗽兩聲,裝出一副人類窒息的模樣。雖然他已經探明那只影魈的實力遠在自己之下,但是眼前這個影師究竟有什麽目的?還為了姬隐山在追殺影魈嗎?業決定先不露底。
黑袍男顯然也沒那麽簡單放過他,立刻又抓住業的衣襟,厲聲問:“你是誰?從何處得到的那個金錠?”
“我……我叫,餘烨。”情急之下,業随口胡謅了一個名字,“那個金錠是我從河裏撈到的。”
“這個鎮子上,能養得起讀書人的,就那麽兩三戶,其中沒有姓餘的,你究竟是何人!”這家夥還騙不過去!
業側眼看看那個小乞丐,已經抱着自己哥哥瑟縮在角落,顯然被眼前這個鬼魅般的男人吓得不輕。于是,他便對眼前的男人說:“我帶你去我撈到的地方看看總行了吧?”其實他也不知道該去哪,總之,先帶這家夥離開這個可憐的小乞丐的破屋——他今天的無妄之災也算夠多了。
黑袍男對業篤定的語氣信了三分,加上自己的獵犬很肯定眼前這人不是影魈,他又是個瘦弱書生,覺得這家夥在自己手裏沒有任何掙紮的餘地,便由他領着自己往郊外去。全然忘了剛剛業如鬼魅般忽然出現,他卻全無察覺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