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後來可是沒有宋闕,沒有宋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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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後來 可是沒有宋闕,沒有宋闕。

言梳又一次醒來時, 天光大亮,孤零零的一艘小畫舫飄蕩在鏡花城秦樓楚館旁的湖中央。

她渾身酸疼,見到湖面上的薄霧散去, 湖岸的人聲漸漸傳來, 紅着臉将衣服一層層穿好。

現下天氣漸熱, 将要小滿的天一旦過了清晨太陽便有些辣人了,言梳從船艙內走出,單手扶着船頭的一杆燈杆,站定在船甲上随着微風拂過的湖面搖搖晃晃。

她目光所及, 是巳時的一棟棟青樓, 妙齡女子一個個揮手送去昨夜留宿的恩客, 此時街道上已布滿了行人,兩側店鋪全開,早起的人都該提前吃午飯了。

清風吹起言梳的發絲, 她伸手摸了摸頭頂,發髻散亂, 發帶也有一根落在了船艙內, 她幹脆将剩下的發帶摘下, 三千烏絲盡數披下,被她用那根發帶束在了腦後,唯有幾縷掃過眼前。

言梳在湖面上又飄了半個時辰,心裏漸漸有些慌了。

早間太陽還未升起,宋闕說要去給她找些水來,還說要買芝麻蒸糕給她吃的, 這一去近兩個時辰,他還沒有回來。

賣芝麻蒸糕的店鋪距離這裏只有兩條街道,言梳的船終于飄到岸邊時, 她才匆匆往那店鋪跑去。

她心中安慰自己,或許是那家賣芝麻蒸糕的店鋪老板今日有事,沒有開門,宋闕不知鏡花城中哪兒還有賣芝麻蒸糕的,故而滿城替她找去了。

可當言梳站在街口,瞧見平日裏賣芝麻蒸糕的店鋪四門大開,老板在門前忙得不亦樂乎時,她的一顆心不可控地沉入水底,頓時有些呼吸困難了。

言梳慢慢朝店鋪走去,站在那家店前排隊,輪到她時,她才舔了舔幹燥的嘴唇,開口道:“我想買芝麻蒸糕。”

她的聲音沙啞,說出這話時就像是被刀割過了一般,長時間沒有喝水,喉嚨疼得言梳幾乎張不開口來。

老板道:“來的不巧,小姑娘,今日份的芝麻蒸糕已經賣完了。”

言梳聞言,目光有一瞬失神,直到身後有人催促時她才往旁邊走了一步讓開位置,在得知芝麻蒸糕賣完那瞬被抽走的魂魄遲遲不能歸位,言梳只覺得眼前天旋地轉,心中與腦中什麽也想不到,她只有一個念頭。

回客棧!

回客棧看看!

也許……也許宋闕來時,芝麻蒸糕就已經賣完了。

他說不定是為她找水去了呢?

言梳心中為宋闕找了無數理由,可買芝麻蒸糕與找水一樣,都不是離開兩個時辰了無音訊的正當借口,言梳的心底其實已經有了許多猜測,可她不敢承認,其中的任何一種猜測,都能叫她痛不欲生。

離開芝麻蒸糕店鋪後,言梳便一路朝客棧的方向跑去。

她覺得自己的骨頭都快散架了,從無一刻身體像現在這般痛過,她跑到了客棧前,氣喘籲籲,進門險些撞上了小二。

小二扶好了端盤上的茶水,對着言梳迅速上樓的背影喊了聲姑娘小心,然而言梳仿若沒聽見般。

空的,宋闕的房間裏沒有人。

他的床鋪就像他們昨天離開客棧,一起去湖上畫舫前一樣,被褥疊得整整齊齊,窗戶半開,房內幹淨的氣息不曾殘留半點宋闕身上的仙氣。

只見這一眼,言梳就知道他沒回來過。

她又不死心地打開了自己那間的房門,軟床的紗幔挂下一半,床頭還放了兩本書,那書是從宋闕的袖中取出,他找來給她看的。

書中教言梳男女之情,隐晦地提過如何在房事上取悅另一半,言梳記得她上一次翻閱時,還面紅耳赤地滿床打滾,宋闕說,他無法開口教她這些,所以才讓她看書自學。

言梳學了!她真的認真的學了,所以昨夜借着酒膽,她才敢有那些胡作非為。

可現下,宋闕又是何意?

言梳愣愣地站在房門前,房間的窗戶開了一夜,昨夜的一場暴雨将屋內淋濕小半,窗下桌臺的花瓶裏原先插了兩朵盛放的月季,經過一夜雨打飄零,花瓣碎了滿桌,許多也落在了地上,只剩兩根光禿禿的枝幹。

言梳此時的心也猶如那飄落一地的花瓣,七零八落,碎裂成一片一片了。

客棧裏沒有宋闕的氣息。

鏡花城中也沒有。

時時可聞的忍冬香味仿佛在宋闕離開小畫舫的船頭,一步跨出,只留給言梳一抹潔白的衣擺時一同消失,不得尋跡。

言梳突然想起來,她第二次在畫舫的船艙內醒來時,蓋在她身上那件宋闕的外衣也不見了,夏初清晨乍涼的風吹起了她肩上的一層層雞皮疙瘩,言梳裹着自己的衣衫在船艙淩亂的軟墊上輾轉了幾回。

她累極,彼時沒有睜眼,不知宋闕有無回來過。

小二上樓打掃時,言梳還定定地站在房門前,小二瞥見房內被雨水淋濕的地面,哎呀一聲連忙下樓拿着抹布過來收拾,一邊收拾一邊對言梳道:“這地板有些年頭,泡一夜的雨說不定就壞了,言姑娘你可得與咱們掌櫃的提一句,若有損失,還需賠償的。”

言梳沒聽他說話,只是問了句:“他回來過嗎?”

“他?”小二一邊擦地一邊道:“哦,您是說宋公子啊,我沒瞧見他人吶。”

“果然沒回來過啊。”言梳垂眸,這句話輕飄飄地從口中吐出,帶着細不可查的哭腔,紛亂的思緒排山倒海般朝她壓了過來,言梳只覺得胸腔裏一股難以壓制的熱意轉瞬發涼,冰得她四肢百骸都在犯疼。

于是她仿若受傷般地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哆哆嗦嗦地靠在了門邊,眼前視線越來越模糊,耳畔能聽到的聲音也越來越遠。

小二擦地時,心想還好這地板沒泡壞,下一刻便聽見了咚地一聲,他擡頭看去,只見方才還站在房門前與他說話的言梳已經倒在了門旁,一頭烏發散下,遮住了蒼白的臉,只露出一雙合上的雙眼,烏發下壓着她吐出的血跡。

小二啊呀一聲,連忙跑去,他是男子,不好去扶,想起後廚的廚娘是個女人,力氣也大,他便要下樓去尋人。

正欲離開時,小二模糊間好似瞥見了言梳在哭。

杏眸眼尾緋紅,合上的眼皮也濺了幾點血跡,淚珠挂在了她的鼻梁與眼角窩處,瑩瑩似一汪小水潭,等小二将廚娘找回來時,已不見淚痕了。

言梳吐血暈倒後一日未醒,客棧掌櫃的找了鏡花城內有名的大夫來看,大夫也瞧不出個所以然,只是察覺言梳的脈搏與常人不同,較于常人慢了許多。

他僅能按照往日經驗,推測言梳或許是命不久矣了。

客棧裏的人聽到這說法,有幾個覺得晦氣,也有幾個唏噓她年紀輕輕便是個短命的。

賬房先生勸說掌櫃的,如若言梳再不醒幹脆就報給衙門,讓他們處理,免得一條人命交代在了他們客棧中,往後也不好做生意。

掌櫃的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答應了。

他們的印象中,言梳是跟着一名叫宋闕的男子一同來住客棧的,二人平日裏親密無間,仿若一對年輕的小夫婦,可卻要了兩間上房,從不住在一屋,關系極為怪異,自那姓宋的男子走了之後,言梳便一病不起。

賬房先生道:“這還不好解釋?那男子知曉她是個病秧子,活不了多久,便始亂終棄了呗,唉,這姑娘也着實可憐。”

言梳再醒來時,已經過去了七日,這一覺,雲裏霧裏,水深火熱。

小二是第一個發現言梳醒了的,見她還能下床吃喝,心裏摸不準她這是回光返照了,還是真的病好了,索性便先照顧着她。

客棧掌櫃的是個好人,或許是言梳在鏡花城中住了多日,給錢大方也從不麻煩他們,故而言梳暈過去的這幾日不曾真的把她扔出去,在她醒來後的幾日也照顧着她的感受,無一人在言梳跟前提起過宋闕。

他們不提,便是認定了賬房先生所言。

也只有小二是個實心眼的,見言梳醒來之後的幾日一直郁郁寡歡,便開口勸說兩句。

他道:“言姑娘,您年輕貌美,氣質不凡,即便是下嫁也能找到個不錯的人家,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過去的便是過去,那種人,不想也罷了。”

言梳聞言,愣愣地朝小二看去,此時她才恍然,小二說的是什麽意思。

言梳只覺得可笑,可她一點兒也笑不出,心中難以言喻的酸澀正翻江倒海着,一遍遍提醒她宋闕已經不在鏡花城的事實。

他不會丢下她自行離開,言梳認定,若宋闕還在人間,他沒理由不帶上她。

是,那晚是她主動勾弓丨,她委身求愛,但宋闕并非毫不動情,言梳知道的,她記得他看着她的眼神。

暴雨之下的燭光昏暗,或讓她誤會過一次兩次他的滿腔愛意,可不該次次誤解。

言梳暈了幾日,又醒了幾日,距離宋闕消失已經過去了半個月,她就在客棧裏不曾離開,心裏有個聲音篤定,宋闕已經走了,他最可能去的地方便是山海,是那遙不可及的,神仙待的地方。

可凡事都有萬一的。

萬一呢?

萬一宋闕去了山海,又一次下凡來找她呢?

萬一他來到鏡花城沒尋到她,萬一他們彼此錯過了呢?

言梳心中的那個萬一,卑微到極致,她放不下對宋闕的愛慕,她不知自己是該慶幸還是後悔,慶幸她借着酒意對宋闕袒露心扉,借着酒意與他合為一體,可那樣動人心魄的纏綿悱恻之後,竟是突如其來的離別。

言梳不能接受,又逼着自己不得不去接受。

除此之外,她別無他法。

她不敢離開鏡花城,也沒有那個道行前去山海尋他。

言梳只能将自己困在這一處,日複一日,修煉、想他。

小二的告誡,叫言梳腦海中嗡嗡作響,她怕小二說的是事實,可心底又有聲音篤定地否認他的話,她拒絕一切對宋闕不好的言論,所以言梳解釋道:“他只是……回去等我了,并非抛棄。”

小二臉色一紅,只覺自己多言,便讪笑兩聲離開。

言梳恍惚地盯着桌面上,自己交織在一起的雙手,喃喃自語般又重複了一句:“宋闕只是回去山海了,我們說好的,他的劫數完成自會回去,不可能留下來陪我修煉,唯有我認真去學,才能盡快見到他。”

言梳記得的,她說過她要努力修煉去山海,宋闕也回答她的,他說他在山海處等她。

言梳不會讓他久等。

宋闕的不告而別,或許另有它因,他們分明是相愛的,他們分明、分明相愛,言梳能感覺得出來。

言梳料到過自己追尋宋闕修煉的時間會很長,她想過幾百年,幾千年,她想過哪怕再漫長,她也有耐心,有毅力。

只是毫無準備的分離,就像是突然割裂了一個人後半生的一切向往與沖動,言梳突然變得話少了,曾經活潑的人,從那日起沒離開過客棧,走過最遠的路,無非就是在客棧前眺望了一眼他國來的異客。

初有異國人到訪鏡花城時,是以舞姬的身份賣入青樓的,花魁之位一日易主,原花魁非但沒有嫉妒,反而花錢要去看看異國來的美人有多曼妙。

小二聽聞,也想拉言梳去看看。

言梳只坐在客棧裏看書,聞言沒去。

小二站定在她面前,眼神複雜地看向她翻書的動作,恍惚間仿若看見當年的宋闕也是這般,只喜歡一個人獨坐角落,點一杯味淡清香的茶,然後一坐就是一下午,若不是言梳去拉,他斷然不會去湊屋門外的那些熱鬧。

如今言梳的一舉一動,不自覺地照仿前人,小二看得心裏泛酸,他記得言梳是個尤其愛笑、愛吃、愛玩兒的人。

這樣好看的姑娘,為了一個人消愁至此,在鏡花城的客棧內住了幾年,她說宋公子是回去等她了,可她從不曾去找過他。

小二知道,那是她為了保全自己顏面的托詞,他心疼她,更想讓她高興一點兒。

于是那天小二拖了青樓裏做活的表兄幫個忙,為傳播異國來的新花魁的美貌,小二的表兄與青樓老鸨建議讓花魁在廟會那日坐花車游街。

老鸨答應了,轉眼廟會到來,花車路過客棧門前,一陣陣濃濃的香氣飄來,小二不顧言梳的反對,拉着她走到門外去看。

言梳果然從未見過那樣的人,卷卷的長發,每一根如金線銀絲,一雙碧眼好似寶石,面容深邃,膚白貌美,頻頻對着過往瞧她的人大膽嫣笑。

言梳對上了她的視線,新奇展顏,小二瞧見她終于笑了,一旁幫了忙的表兄給他示了眼神,他臉上臊得發紅。

小二打鐵趁熱,攥緊手裏買來的兩把銅鎖道:“言姑娘,前面月老廟有塊很靈的許願石,你……你要不要去看看?”

言梳只跟着那輛花車走了兩步,回頭看了一眼客棧的牌匾,搖了搖頭道:“我要回去看書了。”

“那書有何好看的?”小二一急,又要上去抓言梳的手,被言梳不着聲色地躲開了。

小二臉色僵硬,只見言梳對他颔首,眼神沒在他身上落下,小二便心知,其實他對言梳近些日的殷勤,對方都看在眼裏,沒戳穿,是怕他難看,只需這一個動作,小二便知道他們無緣了。

那兩把銅鎖最終被小二丢給他表兄做個人情,讓他表兄帶着表嫂去逛廟會,自己蔫蔫兒了幾日,後來言梳見他多日不在客棧,聽賬房先生道,小二是回鄉成親去了。

他家給他找了個門當戶對的農戶之女,也算溫婉賢淑,二人在老家開了一間包子鋪。

言梳忽而想起她見到小二的最後一面,是他站在她跟前,開口喊了一聲‘言姑娘’,可言梳看書入神,于是他嘆了口氣,便再沒見了。

小二離開後,來鏡花城的異國人越來越多,言梳偶爾能在客棧碰見幾個。

她聽說,這些異國人之所以會來靖國,都得算是金家大少爺金世風的功勞。

幾年前金世風離開鏡花城後便與家中作別,孤身一人前去雲登國,途徑十二小國,每到一處都與當地人做買賣,自然也遇到過許多危險,生死擦肩竟然都讓他活了下來。

他去了雲登國,那裏少顏色,刺繡絲綢都是罕見之物,金世風先是與他們做布匹生意,後來又與他們做茶葉瓷器生意,以靖國的文房四寶,換雲登國的寶石煤礦,一來一往,幾年的時間倒真讓他闖出了一番別樣天地。

金家的名聲遍布周遭列國,溫秉初聞之高興,加上這幾年靖國百廢俱興,國庫充盈,多國來朝,邊關大守,進貢的貴重物品一年比一年多。

溫秉初便與雲登國和中間的小國共修一條天路,可供多國交易往來。

若無金世風此舉,恐怕靖國短短幾十年內都只能安內,未必可達興邦。

後來,言梳又在鏡花城內遇見了金世風,金世風就在她所住的客棧對面酒樓與人談生意,幾年異地游歷,叫金世風的臉上與身上都添了不少滄桑痕跡,他也不過才二十好幾,眉間與眼尾都有淡淡的皺痕了。

那談生意的男人與金世風熱絡地恨不得捧着金世風的手說話,還叫了幾個金發碧眼的女子作陪,那些女人軟若無骨地依偎在商人的左右,其中一人去給金世風倒酒,似是不慎滑倒,要摔在金世風的懷中。

金世風豁然起身,那女人直直地摔在了地上,不曾碰到他的衣角。

商人也未料到如此,他久在鏡花城,聽到城中人提及金世風,只說他身邊缺不了女人,如今卻沒想到馬屁拍在了馬蹄上,索性金世風也沒生氣,只是笑着對那商人道:“金某家中有妻,李老板下次若要再與我談生意,還是找個安靜的地方吧。”

說完這話,金世風便離開了酒樓,出酒樓時,他見到言梳也是微微一怔。

時隔多年,卻沒想到是他們兩個被留下來的人碰了面。

金世風坐在言梳對面時,細細打量了言梳的面容,他沒有不軌之心,目光自然又詫異,心中已經猜測言梳的身份,但最終也只是說了句:“歲月從不敗美人這話倒是真的,言姑娘一如當年。”

“金老板來談生意?”言梳透過窗戶看向對面唉聲嘆氣的商人,道:“你竟也學會拒絕女子了,你的夫人也來了鏡花城?”

金世風微微一怔,不禁苦笑道:“我還在找。”

言梳呼吸一窒,眸色詫異地望向他,見他道:“來鏡花城只是碰碰運氣,我心想她是從這兒離開的,說不定還會回到這兒來。”

“你……”言梳輕輕眨了眨眼道:“玉棋不會回來了。”

她不知金世風是否聽得懂,但當下金世風的臉色煞白,一點兒也不好看,饒是如此,他也勉強堅持着嘴角邊那抹與商人座談時慣有的淺笑:“試試看嘛,又不一定。”

只有言梳知道,玉棋不會回來了,是一定的。

金世風沒有多留,金家生意越發龐大,遍布五湖四海,他可以偷懶的時間也越來越少,金老爺不止一次希望金世風能回金家繼承家業,可他再也沒有回去過。

金世風起身時,言梳問了句他一句:“那本書還在嗎?”

“你是說《望都夜十二卷》嗎?”金世風問。

言梳點了點頭。

金世風道:“我回去後讓下人找找,若找到了,就給言姑娘送來。”

言梳道:“多謝,可我身上銀錢不多,能否借看?”

金世風意外地朝客棧二樓的方向看去一眼,他這才發現言梳與他談話時,桌旁放着的書是剛翻過的,一支迎春花作為書簽,桌上清明前的雨露茶也是她在喝,甚至沒有配上一盤甜味十足的糕點。

金世風的沉默讓言梳一瞬窘迫到險些無地自容,随後她聽見他道:“先前宋公子給過銀錢的,若回去找到的話……就送給言姑娘了。”

“多謝。”

“不謝。”

次日一早,金世風的下人将《望都夜十二卷》送到了言梳的手中,她看着手裏的書,想起自己與金世風的談話。

或許金世風想起了什麽,或許他早知道玉棋已經不在人世了,只是無望地不肯滅去心中的那一抹希望,正如她死守于鏡花城的客棧一樣,心裏期盼的便是那個‘萬一’。

金世風已沒有那個萬一了。

那她呢?

言梳其實也知道,她等不來那個萬一的,她的萬一,只在山海,若她不親自走過去,宋闕不會來找她的。

就連金世風都看得出來她這些年從未有過變化,更何況是客棧裏的那些人,風言風語早晚傳遍,她的一意孤行,其實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所以言梳與客棧裏的人一一作別,離開了她停留七年的地方。

宋闕走時,是否想過她的感受?

會否考慮過她會痛苦,難受,駐步七年只想着一個萬一,日夜期盼他能再次離開山海,不顧穹蒼之意,也要來凡間找她呢?

言梳不知宋闕的想法,她想宋闕來找她,可又不想,她也害怕,舍不得宋闕既然回到山海,歷劫成了上仙後,私下凡間會受的懲罰。

索性這世間的修行總有終點,言梳沒有點石成金的法術,宋闕留在客棧抽屜裏的銀票也終有一天被用完。

言梳行走于天地間,游離四方,也曾在某個露宿深林的夜裏偷偷抹過眼淚,因為害怕突然竄出的野豬,趴在樹幹上睡了一夜。

每次這時,她都會念着宋闕的名字,心想這或許就是人間的修煉,她現下走過的路,不過是當初宋闕同樣走過的,彼時他是人,可能比她還要痛苦害怕,如此一想,言梳就覺得自己還能再挺過一段時間。

從鏡花城與金世風分別之後,她就沒再見過金世風了,但金家的名聲倒是時時聽聞。

後來,謝皇後去世了,溫秉初在位一年,也僅随其去,靖國進入了一個從未有過的繁華盛世,即便是從街角的石磚縫隙裏也能撿到碎銀子。

如此盛世持續了整整一百二十年,延續了溫家五代皇帝富貴奢靡,溫家的後人大多也算是賢明的君主,将溫家天下維持了三百多年的榮盛。

只是後來外邦來襲,戰争流離,一個國家繁榮昌盛至極端,必然要走下坡,正是因為靖國尤為開放繁榮,甚至讓異國人走上了靖國的朝堂,官拜宰相,皇帝說他願聽四方八鄰的聲音,卻不想被四方八鄰惦記。

國庫被人搬空,金家慷慨解囊,舉家之力為靖國抗敵。

一場持續了三十年,打打停停,停停打打的戰役,消磨了溫家所有子嗣,最後竟是一個曾經飄江釣魚的男人當上了皇帝。

言梳記得那個人,是因為她曾與他一起釣過魚。

那時一葉扁舟,他們倆一個在船頭,一個在船尾,言梳想要過江,以為那人是船夫,那人也不否認,充當了一回船夫,二人沒有真正看見過彼此的相貌,卻在江流上交了一番心。

那人只是個普通漁民,卻有豪情壯志,對亂世之苦憐憫,更抱有安國之心。

言梳當時借了他一根魚竿,見魚鈎是直的,便問他這要怎麽釣,那人便與她說起了姜太公釣魚的故事,言梳笑了笑,後來那人果然釣到了一條肥美的大鲫,言梳湊過去看,只見他那根魚竿下挂着的魚鈎是彎的。

言梳笑他:“我還以為你當真是個世外高人。”

那人讪笑:“我這人要臉,不過是一介俗身,一窮二白,只能假裝自己是甘心藏匿于山水間的高人,騙一騙自己,騙一騙旁人罷了。”

“假裝甘心……”言梳對他道:“那你倒是不如真去投靠義軍,如今那邊正缺人,你有報國之心,與其當個假高人,不如當個真俗人吧。”

小舟停在岸邊,言梳離去後沒想到那人真的因為她的一句話去參了軍,而後戰争幾十年,趕走了外敵,位子越坐越高,成了彼時溫家後人的心腹,再後來,溫家人徹底斷了,最後一任溫家皇帝有惜才之心,臨死前寫了繼位诏書,曾經不安一隅的漁民,成了新帝。

那時言梳才有些頓悟,宋闕曾說過的改命。

她是不是也在無意之間,改了一人的命?

頓悟那夜,她窩在山洞之中,緊緊抱着自己痛到心髒麻痹,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被火燒,牙白色長裙一寸不留地化為灰煙,她的皮膚通紅,就像是被挫骨揚灰了一般無助哀嚎了三天三夜。

她的身體裏像是從脊骨處長出了什麽可怕的東西,那東西從她的筋脈開始四處游竄,青紫的樹紋爬滿全身,言梳大汗淋漓,疼得咬碎了一口牙齒,鮮血順着嘴角流出,和着碎牙落了滿地。

她不記得自己流了多少淚,多少汗,只記得每一次她痛到難以忍受時,嘴裏喊着的都是宋闕的名字,就好像她叫着他的名字,他便會出現來救她。

言梳覺得恐懼,她從未有過如此痛苦難捱的感受,她想她恐怕是要死了的,極致的熱之後又是徹骨的冷,她躺在山洞內,渾身的皮膚結了冰霜,頭發與睫毛覆蓋了霜雪,一片潔白。

她的眼前看見晃成幾個虛影的鐘乳石,言梳忽而想起她曾與宋闕也在這樣類似的山洞裏待過,彼時她能聞見忍冬的香味,那是宋闕身上仙氣的味道。

言梳的眼前逐漸凝成了一抹人影,鼻息間似乎又聞到了忍冬花香。

她看着熟悉的身影,因淚水模糊成一個不清晰的輪廓,言梳想伸手拉住他,拉住鴉青色的衣袖,如往常一樣捏着他的袖擺,喊一聲:“宋闕……我疼。”

可她掙紮不得,甚至冷得一根手指都動不了,就如渾身筋脈被人打斷,研磨成碎屑後,再經過寒冰一寸一寸地凍在了一起般。

言梳的眼淚不住朝外流淌,她想宋闕了,她好想、好想宋闕。

她想宋闕抱抱她。

她好痛,好冷……

她不要宋闕抱她了,她只要能看見宋闕,看一眼就好,看一眼她就能撐下去了。

不……不要看一眼,她不貪心,只要能聽見他的聲音,一聲,哪怕是一個‘嗯’也行。

可是沒有宋闕,沒有宋闕。

就像是死過一回。

鐘乳石上的水滴在言梳臉上時,她睜開了眼,不知自己究竟躺了幾日,身體無異,可世間萬物似乎都變了模樣。

她摘了山洞前的一朵花,使花化成了衣裳。

言梳知道,她離宋闕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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