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不成仙 你想成仙,你拿去。
新帝雖曾是漁民, 但治國之道倒算有一套,短短幾十年間就将因戰事分裂的國土逐漸重新凝聚在一起,只是外敵仍舊難以應對, 表象的安寧, 未必能堅持太久。
言梳深知這世道便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盛世難久,苦難卻冗長。
新帝改的國號為川,此國號曾一度讓言梳懷疑是否與她在江上孤舟對新帝曾說的那番話有關,但她終是沒去求證的。
川國五十年大慶時, 舉國上下皆是歡騰一片, 四方鎮的街道上趁着慶典擺了許多有趣玩意兒, 其中便有賣鳥兒的。
擺攤的那人做了個游戲,将鳥雀關在了籠子裏,竹藤編成的圈一文錢一個, 他在街頭拉了一條線,凡是在線外能将圈子套中鳥籠的人, 便可直接将鳥提走。
其中有一只鳥被放得最遠, 言梳于人群外瞧見, 那鳥兒的确與衆不同,藍冠白羽,竟是一只羽翼豐滿,極為漂亮的绶帶鳥,只是不知在籠子裏餓了多久,其餘鳥兒都上下蹦個不停, 唯有它用爪子輕輕抓着籠上的鎖,試圖撬開。
言梳瞧見有一小孩兒意外套中了那只藍冠白羽绶帶鳥,興奮地讓人給他拿來, 擺攤的雖不樂意,但還是将鳥給了小孩兒。
小孩兒得了鳥兒并未覺得它漂亮而珍惜,反而伸手入籠子內拽了拽绶帶鳥的羽毛,自然被那鳥兒啄了一口狠的,手上很快便流了血。
小孩兒哇地一聲哭出來,他家大人一手提着小孩兒,一手提着鳥籠,脾氣不善地離開了人群。
言梳見那只绶帶鳥失了穩重,慌張地于籠子裏轉來轉去,實在可憐,于是也對這變着法兒賣鳥的游戲不太感興趣了。
她轉身離開時,街頭忽而刮起了一陣飓風,迷亂了所有人的眼,風将放在地面上的鳥籠吹歪,許多鳥籠撞在了街頭的房屋牆壁上變了形狀,裏頭的鳥雀紛紛飛走。
言梳沒回頭,只是擡首看了一眼重獲自由的鳥雀,心想這風刮得遲了些,沒能救下剛才那只。
她沒有刻意去尋那只藍冠白羽绶帶鳥,卻沒想到自己意外碰見了它,只是她看見那只绶帶鳥時,它已經半只身子被埋在樹下了。
小孩兒受傷的手別在身後,一根木棍惡狠狠地敲打绶帶鳥的頭,绶帶鳥長長的尾羽掉了一根,正被他拿在手中把玩。
孩童不分善惡輕重,一旦頑劣起來,完全不顧鳥雀之命也是生命,言梳上前走到小孩兒身後,小孩兒擡頭望向她,鼻子下還挂了兩串鼻涕。
言梳龇牙咧嘴,将自己的臉化成了一只惡犬,吓得那小孩兒傻愣了一瞬,又是哇地一聲哭着跑回去了,跑開前丢下了手中那根白羽,也忘了那個不怎值錢的鳥籠。
绶帶鳥已奄奄一息,言梳覺得它可憐。
她曾養過一只蝴蝶,可蝴蝶的壽命很短暫,即便言梳悉心照料,它也沒能活到冬天,彼時言梳順應天命,并未為它求得第二次重生。
如今她已然不是過去的自己,只是能力仍舊不足,她不是神仙,不能起死回生,只能讓這只绶帶鳥死得痛快些。
她以指尖靈力恢複了绶帶鳥一身漂亮的羽毛,一如她在集市上第一眼看見時那般驚豔漂亮,她将其捧在手心,感受绶帶鳥胸腔微弱的呼吸,一捧溫暖的靈力讓它不再疼痛,或可再殘喘兩個時辰。
“它會感激你的。”
身後突然傳來的聲音讓言梳回頭,她見到來人不禁往後退了半步,眼中疑惑,亦有些震驚。
男子一身藍衣,手執藍羽折扇,靛藍色的發帶随風輕輕飄着,他的發上還插了一根細長的羽毛,如此鮮亮的一身服飾在他身上卻不顯花哨。
言梳之所以震驚,是因為這人身上的仙氣。
“好漂亮的绶帶鳥。”他如此說,又略微彎腰對着言梳道:“好漂亮的書靈。”
言梳怔了怔,嗅出了這人身上仙氣的味道,方才在街頭,便是他引來了一陣妖風,吹散了滿地鳥籠,放走了那群鳥雀。
“見到本仙君還不行禮?”男子微微皺眉,擺出一副不高興的模樣。
言梳回神,本欲行禮,又覺不對,她認真地看向對方,道:“神仙不可輕易離開山海。”
“是!可即便我下凡來了,也還是神仙。”男子繞着言梳轉了一圈,忽而對她一笑:“你是言梳?”
言梳心口狂跳,一個從山海入凡間的神仙居然認得她,她不得不聯想此人也認得宋闕,若非是宋闕提及,他也只會将她當做普通修仙的書靈,不可能一口叫出她的名字。
言梳也想起,宋闕曾提起過他在山海有個好友,為青雀修成的神仙,名叫譚青鳳。
“宋闕說你有修仙慧根,現在看來的确不錯,這才短短的幾百年你就修出了仙脈,體內內丹已經化形,恐怕要不了多久你就能飛升成仙,直入山海了。”譚青鳳說道。
言梳聽他提起宋闕,心中有許多話要問,她這幾百年的疑惑統統湧上心頭,可擠在口中卻不知該從何處開口。
她想問宋闕當初為何會不辭而別。
想問宋闕除了提起她,還有沒有其他什麽話要譚青鳳帶給她的。
想問這麽久了,宋闕有沒有想她。
譚青鳳繼續說道:“宋闕不愧是宋闕,才短短幾十年便歷劫化上仙,就連他帶的徒弟也不是一般人,小小年紀已半只腳踏入仙境。”
“徒弟……”言梳問:“我嗎?”
譚青鳳點頭:“自然是你!”
“他與你說,我是他的徒弟?”言梳輕輕搖了搖頭,心中對這個稱呼分外刺痛,她分明已經許多年不曾喊過宋闕師父,也從未想要把他當成師父的。
“當然,宋闕與我說你在凡間叫他師父,那你當然是他的弟子,小書靈,你可知曉要當懈陽仙君的弟子有多難嗎?便是咱們山海那些已有封號的在位仙君,也有請茶拜師被他拒絕的。”譚青鳳并未察覺言梳的臉色在一瞬煞白。
她心中那句‘他有沒有想我’也問不出口了。
宋闕的一句‘徒弟’,将他們之間所有情分都變成了另一種關系,他們分明擁抱,親吻,甚至湖上畫舫那一夜,他幾乎吻遍了她的全身,他們曾那樣纏綿缱绻,又怎會只是師徒關系?
忽而,一抹怪異的想法在言梳的腦海中蹦出,她的聲音細不可查地顫抖問出:“宋闕下凡,要改的是誰的命?”
譚青鳳掰着手指數給她道:“蒼穹下旨意,懈陽改九命。一為偷生者死,二為求死者生,三為習書者提劍,四為練武者從文,五為奸者忠,六為弱者勇,七為游子歸故裏,八為濫情成鐘情。”
這一二三四,紛紛沖入了言梳的腦中。
她捧着绶帶鳥的手不住顫抖。
幾乎立刻在與宋闕經歷的四十幾年中找到與之相對應的改命之人。
偷生者死——徐有為
求死者生——唐九
習書者提劍——溫秉初
練武者從文——謝英
奸者忠——夏達
弱者勇——玉棋
游子歸故裏——顧秋
濫情成鐘情——金世風
他們一個個已經死去幾百年的人又立刻在言梳的眼前鮮活起來,她忽而聯想如若這些人的生命裏不曾出現宋闕與她呢?
徐有為會死于重傷,唐九繼續過他的纨绔生活,溫秉初或不會因為早間的一場雨延遲出發,遇見謝大當家,他們不會相愛,夏達不會背叛,而溫家執掌天下後,很可能會踏平奇峰寨。
玉棋為金世風治一生的病,金世風未必能活過四十,但玉棋能有長久的生命,顧秋或死于未見玉棋的那個巷子裏,又或者繼續逍遙于江湖。
言梳頭一次感受到凡人的一生當真短暫,竟然輕易就能被人改變,可她又想,她何曾不是改變過他人。
如今皇位高座的那個人,不就是被她改寫命運,甚至改變了整個國運。
一聲警鐘,言梳豁然開朗。
宋闕要改的,不單單是這幾個人的命,他改的,亦是國運。
一場求仙問藥的風波由徐有為起,從此堕落了整個趙氏王朝,這是一個國家的亡。
溫家得奇峰寨相助,裏外夾擊趙氏,最終得民意更得天下,這是一個國家的始。
金世風為尋玉棋,徒步走遍萬裏山河,将織錦絲綢帶去各地,使得靖國走入從未有過的萬邦來朝之繁榮,這是一個國家的盛。
宋闕既改了凡人的命,也改了諸國的運。
可這也才只有八個人,金世風決定前去雲登國尋找玉棋時,接下來的國運就已成定勢,那第九個人呢?第九個人的命在哪兒?
言梳擡眸望向譚青鳳,她看着譚青鳳的嘴唇一張一合,吐露出她不願承認的事實。
“這第九命尤為不易,也不知是不是宋闕走運,居然遇見了你。”譚青鳳哈哈笑了兩聲,一根手指指向言梳的臉道:“第九命,便是引一人向道成仙,他才可為上仙,你早已有成仙之心,如今也只差臨門一腳,你說宋闕算不算走運?”
言梳只覺得頭腦一片混亂,腳下虛浮,連呼吸都變得不暢起來。
她不願再見到譚青鳳,也不能再聽他說下去了,她怕自己聽的越多,知道的越多,便越清醒地發現,或許宋闕從未愛過她。
言梳将手中的绶帶鳥遞給了譚青鳳,轉身便要逃離這裏。
譚青鳳見她面色古怪,哎了一聲也未出手挽留,只是在言梳離去的那股風中,聞到了若有似無的忍冬香味,等他反應過來時言梳已不在樹下。
言梳也不知自己究竟要去哪兒,她只是離開了那條街道,那棵樹下,離開了譚青鳳,可她沒離開這四方鎮,沒能離開大街小巷熱鬧之中,一張張洋溢着笑臉的人群。
似乎只有這樣她才能安慰自己不是孤獨地活在世上。
言梳曾安慰自己,她從不是孤獨地活着的,她至少有宋闕,這幾百年她見過的,遇上的,她一個都不敢結交,深怕交心之後,對方生命短暫,而她要感受一個又一個殘忍的離別。
可言梳知道,她也要在這茫茫人世生活下去,所以她告訴自己,她有宋闕,雖然此時宋闕不在她的身邊,可他們互相傾慕,他們只是暫時分別了。
等她修煉成仙。
等她去了山海。
他們終會再遇。
到時候言梳一定要狠狠地捏他的臉,怪他不辭而別,也一定會抱着他的腰撒嬌,訴說這多年來的不易,告訴他她每一次仿若歷劫的蛻變都痛徹心扉,讓他知道她為了能和他永遠在一起願交付一切。
可到頭來……到頭來,她只是他下凡歷劫中的一環而已嗎?
言梳不信,可譚青鳳的話不會是假,他神仙的身份不會是假,宋闕對他說,言梳只是他在人間認的一個徒弟……總不會是假。
言梳此時才明白過來,為何當初她與宋闕的所有親密,都是她在主動,宋闕甚至……沒有主動過一次,哪怕只是親額頭,他也沒有過。
他只是也沒拒絕而已。
熙攘的人群中,言梳一抹白裙尤為突兀,仿若整個世界就只有她一個人在緩慢地逆行,任憑身後再多熱鬧她也聽不進去,看不進去,所有面朝她而來的人似乎都頂着同一張臉,那是宋闕在她腦海中的相貌,可那些相貌已經有些模糊了。
幾百年了,言梳悲哀地發現,她甚至都不能完全記得宋闕的長相。
哪怕她曾在許多個宋闕小憩打盹的時刻,都偷偷靠近用眼神細細描摹過他無數遍。
難怪啊……
難怪,他堂堂懈陽仙君,會将一名小小的書靈帶在身邊。
過去言梳一直以為是因為宋闕喜歡她,其實不是。
難怪他會總提醒言梳要好好修煉,言梳以為他是不想和她分開,其實也不是。
那她的苦苦追求,奮力追趕,到底是為了什麽?
為的是成全宋闕改成九命,達成上仙之位?
那她算什麽?
她言梳算什麽呢?
難道她對于宋闕而言,除了改命之說,就再沒有其他意義了嗎?
所以他才能在畫舫中與她春宵一度,又能轉身離去,不留只言片語,因為他不在乎嗎?
她不信!
言梳不信!
她不信她每次向宋闕的示好都是她的一廂情願,她不信宋闕從未對她動過心,她不信在她眼裏所有相愛的美好細節都是他設的一場,引她成仙的局。
言梳還是追求成仙之道。
她還是不曾懈怠一分修煉。
從那日之後,她再沒遇見譚青鳳。
川國歷經幾十年,終于安了內外,未達過去靖國之盛世,但也國泰民安了一百六十年。那一任新帝聽從奸佞之言,提起六百多年前的郢國曾有過半仙,彼時趙氏皇帝就在求問長生不老丹,滿城皆是煉丹士,竟然真引得仙人下凡。
六百多年前的史書上的确記載了趙氏王朝人人都在煉丹,可引仙人下凡卻是野史上被人胡亂謠傳的。
年僅十四歲的新帝輕信謠言,竟信了這話。
後來他将周圍小國全都攬入囊中,攻一處,拿一處,問一處長生不老丹,漸漸有人為得皇帝高興,從民間請來了能人,甚至在宮中建起了道觀,派無數識得藥理的小道遍地問仙。
一切就像是個圓圈,蛇咬尾,始末皆一般。
山海位于西南方。
昆侖山。
蓬萊海。
是為山海處。
這是宋闕告訴言梳的。
走過青萍路,可見萬裏青川,凡人見之不可達,而能成仙之人,可在青萍路上看見一條通仙道,那條路紫霞熠熠,直上雲霄。
言梳當初有多期盼自己能成仙啊。
她還曾天真地信這世上的神佛能完成每一個将願望挂在許願樹上之人的心願,她曾認真地寫下過兩個願望,一是成仙,二是永遠與宋闕在一起。
而今她站在這裏,站在青萍路上,眼前可見的是那一條通仙道,但言梳知道自己走不過去,她成不了仙。
宋闕從未告訴她,成仙需要抛去凡間的所有情愛,她曾與宋闕經歷過的四十年,每一個她動心的片段,都會被抹去,也就是……她會忘了宋闕。
言梳望着天光斑斓的通仙道,雙手垂于身側,笑得雙肩發顫,笑着笑着,眼淚就落了下來。
她擡袖擦去,越發覺得自己當真是活成了個笑話,六百多年的追尋,她受盡了苦楚,哪怕聽了譚青鳳所言之真相,言梳也不信命地跑來了這裏,結果只是證實了宋闕當真不曾愛過她。
或許在她滿腔愛意地看向他時,他的心裏在苦惱,亦或在看她的笑話。
宋闕是否曾在心裏想過,只要她越愛他,她的求仙之心就越堅定,那他要改的命甚至都無需多費口舌,言梳主動送予他去。
當年言梳在古燈寺前的許願樹下要寫兩個願望時,那個小沙彌說過一句:求多必失。
當真是求多必失。
她成不了仙,也不能永遠和宋闕在一起了。
紛飛的桃花瓣于她眼前飄零,言梳不願再去面對宋闕了,夠了,無需再湊上前去自找沒趣,即便她忘了,宋闕本就是神仙,如何能忘?
她曾那樣愛慕他,甚至不惜追上山海,她再他的眼裏,又是多麽可悲可笑的人啊。
宋闕許是當她為修煉後生,當成弟子,當成閑暇打發無聊的玩伴、可利用的小小書靈,當成他渡劫中的一環,但絕不是她所求的,所愛之人……
可他還能故作深情,不言不語,卻叫言梳誤會,誤了幾百年。
“宋闕,你騙我。”
言梳定定地看着山海,眼見那條通仙道于眼前消失,終還是選擇轉身離去。
她不能讓自己再喜歡得那麽渺小卑微了。
言梳也不知自己是否走出了山海境,得知真相,也失了魂魄。
一名不知從何而來的小道見她,連忙跪地,磕了幾個頭,顫巍巍地問:“閣下可是仙女?小道誤闖仙境,還請仙女恕罪!”
言梳并未發現小道,也未開口,只是恍惚間聽到身後傳來了一聲:“小書仙?”
她未回頭,瞬間心痛。
小道開口:“小道乃鴻創大帝欽點使者,走訪求問長生不老丹,若仙女有藥,小道鬥膽可請一枚。”
言梳聞言,垂眸看了那小道的頭頂一眼,問他:“求藥為何?”
“自是為了成仙。”小道開口。
言梳嗤地一聲笑出,苦澀仍挂在嘴角:“世人都想成仙,可成仙究竟有什麽好?”
宋闕曾說的千般好,萬般好,都不是言梳所求。
她即便成仙,也是求而不得。
言梳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眼神中閃過一瞬決絕狠厲,她的右手沒有猶豫迅速朝自己的心房刺去,不見鮮血,可卻痛徹心扉。
言梳咬緊牙關,生生吞下痛意,将心頭化成的內丹一寸寸與筋脈剝離,連帶着絲絲縷縷的仙氣,用力扯出。
小道不敢擡頭,但他似乎聽見那面容好似仙女的人在哭,他顫巍巍地匍匐跪拜,大氣都不敢出。
那顆言梳成仙所化的內丹被她棄若敝屣地丢在了小道跟前。
“你想成仙,你拿去。”
小道偷看了一眼鮮紅的內丹,還幽幽發着光,尚有餘溫,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再擡頭看,山海化境,哪兒還有人影。
唯有紛紛吹散的花瓣上,似乎灑落了一滴滴鮮紅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