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書仙 言梳得長久壽命,他們得償所願,……
川國亡, 他國起,國之始,國之亡, 日夜更疊, 無限年月。
大宣完成九州統一後又過了七十餘年, 經過三朝皇帝,如今終算是天下太平,衆人也漸漸忘了多年前大宣皇帝為了一統江山,曾做過挾天子以令諸侯, 燒盧陽關七天七夜這樣暴戾之舉。
也曾有人說過, 大宣的開國皇帝聶彥武将出生, 是個十足殘暴之人,便看他對待文官的狠厲手段,也知他雙手鮮血無數, 皇位是踏屍而上的。
但也有人說他是天命所歸,至少在聶彥之後, 其子聶雲皎聰慧無雙, 可為當世第一人, 将被諸國瓜分後殘破不堪的大宣重整,推向盛世,這才有了接下來幾代人的平安喜樂。
如今大宣在諸國之間已成翹首,各國輪番示好,前些日子皇帝生辰,他國來賀, 還有人送了己國皇子想與大宣的公主和親。
以往只聽過和親公主被送到他國,卻頭一次見有人将自己的皇子贈予別國的。
皇帝身下六位公主,三位已成婚, 三位待嫁,待嫁中的公主并非人人都得盛寵,也有母妃之位不高,亦不怎讨皇帝喜愛的公主,那他國來的皇子便被皇帝指給了那公主為入贅驸馬,婚事已昭告天下。
入贅驸馬,此事荒誕到就連大宣的西南方,離京都十萬八千裏遠的小鎮春城裏的人都有所耳聞。
春城雖叫城,但占地極小,此處山靈水秀,鳥語花香,四季如春,才得春這個字,原就是小鎮,但曾有個長壽仙人從此處過,嘆春城貌美,便稱之為城,後來漸漸也就改了這個名字了。
大雪午飯後才落,趕路的人一身黑色鬥篷,雙肩與頭頂上都落了白雪,先落的那層融化已經成了深深的水漬,可見他在風雪中行走多時了。
小客棧的門前長滿了野草,即便是下了雪,野草中也擠出了幾朵淡藍色的花兒來。
有人說,春城是天下仙境,這裏的花兒冬日裏也能開遍,四季總有不同的顏色,活在這兒的人也更長壽些,如若不是此地實在離京都太遠,繁華不起來,恐怕人人都願往這處跑的。
身披黑色鬥篷的人入了客棧,黑衣黑靴,除了寬大的鬥篷帽子蓋住了半張臉之外,他的下半張臉上還蒙上了一層黑紗。
小二上前去迎還有些古怪膽怯。
那人開口,聲音極潤,幹淨地沒有一絲雜質,他道:“一杯清茶。”
清茶,就是白開水。
小二本想推薦本店有名的花茶,但瞥了一眼那人,連眼睛都看不見,幹脆就應了那人的話,結果對方給了他一錠碎銀子,超乎意外的有錢,小二也就高高興興收下了。
客棧裏有人在談當今公主大婚之事。
與他國皇子和親的公主是五公主奉樂,她雖不是皇帝最寵愛的公主,可他國皇子入贅這事兒還是給足了大宣皇帝的面子,故而即便皇帝不喜愛公主,但兩國邦交在此,皇帝還是準備大肆宣辦。
一婦人嗑着瓜子道:“我聽說奉樂公主腦子不太好,整日神叨叨的,經常一人自語,正是因為如此,當今聖上才不喜歡她。”
“難道不是因為她母妃娘家不行?”另一婦人開口:“我遠在京都的表親前兩年回來春城,閑聊了幾句,說那奉樂公主的母妃原是京都紀家,本就是商人出生,後來在京都做了個小官,因其女貌美才被選入皇宮,可那女人改不了商婦陋習,小氣刁鑽,這才不讨皇帝喜歡。”
“都說奉樂公主長得極美,是不是真的?”
“既然都這麽說,那應當就是真的了吧。”
清茶上桌,黑袍男子對小二颔首致謝,他端起茶杯有模有樣地擺了個飲茶姿勢,叫一旁翹起二郎腿嗑着瓜子聊天的婦人們紛紛斜目過來。
春城是個小地方,靠天養着,這裏的婦人大多目不識丁,城中只有一個私塾,教書先生也是外頭請來的,已是城中數一數二儀表堂堂的了,卻也沒有這黑袍男人飲茶來得得體。
婦人面面相觑,心想這人恐怕是富貴地方來的,雖說渾身上下都被遮着,但你看他細白的手,一瞧就不是一般人。
那人飲了茶只歇了會兒,見窗外的雪漸漸有停了的勢頭,便起身準備離開。
臨行前,黑袍男人又問了小二一句:“敢問信天山如何走?”
小二本在擦桌子,聞言頓時擡頭朝他看了一眼,就連那幾個喋喋不休的婦人也都停了話,擡眸朝那男人瞧去。
“你要去信天山?”小二皺眉:“你不會也是聽外頭人說,信天山上有神仙,所以才來咱們春城的吧?”
黑袍男人沒開口,反倒是那群婦人中的一個道:“這位兄弟,你可別聽外面的人胡說,信天山上沒神仙!那地方雖說長得像是有神仙似的,可去過那兒的人要麽是幾天幾夜山裏直轉鬼打牆,回來的時候渾身虛脫病一場,要麽就直接死在山裏了。”
“是啊是啊,那地方邪乎得很,就是咱們鎮子裏想要采藥,都不敢往信天山走呢!”
以往還有傳言信天山上有鬼,但也沒見春城裏的人受過什麽傷,只要他們不去信天山,大家都安安穩穩活過一百歲,人人都是人瑞。
黑袍男人堅持道:“還請小二告知。”
說完,他又拿出一錠銀子。
那小二猶豫了會兒,接過銀子道:“罷了罷了,告訴你也行,這銀子我先收下,替你保管,若你能活着回來,我再拿來給你治病,若你不能活着回來,我就折半給你收屍了。”
其實外來春城的人并不多,一年也就那麽兩三個,但凡是來的人都是來找信天山的,一年幾十人中,大半都是死在信天山上了。
小二替黑袍男人指了路,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望向離開客棧,慢慢隐入小雪裏的身影,有些無奈,心想外界到底如何傳揚信天山的?
人人都說他們這兒有神仙,可他就從未見過神仙的樣子,凡是來春城的大多都情緒低沉,一副看透生死的模樣,他聽方才那男人要了一杯茶,還以為他不會求死,現在看來,恐怕也是求而不得之人。
信天山距離春城有六十裏路,走過六十裏路就到了信天山的範圍了。
信天山雖說叫山,卻是西南這處諸多山巒中,極其不起眼的一座小山罷了,西南這處多山川河流,楓林四季,人間山河的美景盡落于此地,信天山不高不低,卡在群山之中,分明山上無桃花,卻時時能落下桃花瓣。
很多年前便有人說,信天山是通向神仙住所的地方。
這話傳了上千年了,凡是心有所求的,都往西南方走,一座山、一座山地求仙問路,有人誤打誤撞入了信天山,似乎真的遇見了神仙,他沒達成他的心願,但他跑出了信天山,大病一場,說那處有神仙,可幫人實現願望。
黑袍男人走到信天山前,昂首望向眼前山川,山上一棵棵普通樹木,其中夾着斑竹,瞧上去毫不起眼。
這種傳言,有人信,有人不信。
他本不信的,可想起來自己的身份,想起來告知他此地的那個人,他又不得不信了。
他此番前來,涉足萬裏,心有所求,若不能達成所願,也不會離開,幹脆就死在這兒,也好過再回去了。
黑袍男人深入信天山中,此處極少有人來,每個上山的人都走了不同的路,他腳下滿是荊棘,其實找不到完整可以落腳之處,但滿林被樹葉遮蔽,唯有他目光所及之處透出了幾縷光線,男人完全是按照直覺與本能尋找。
他不知桃花瓣從何而來,鼻息間也能聞見桃花香,他似乎走了很久,這麽長的時間,光憑着信天山這般高度,他也該繞過山頭将要下坡了,可偏偏眼前的路越來越高,也越來越累人。
累到極致時,男人伸手想要扶一扶身旁的樹休息一會兒,手臂伸出,掌心直接在樹幹上穿過,他身體沒有支撐,失力地往旁邊倒去,摔在了柔軟的草地上。
荊棘化為烏有,再擡眼時,此處光芒萬丈,前方青川萬裏,鳥聲傳來,曲徑幽香。
鬥篷的帽子因摔倒而歪下,男人擡頭看去,半邊面紗上的臉竟是模糊一團,映着漫天三月陽光更顯得刺目。
他連忙起身,糊裏糊塗闖入了薄霧之中,潺潺水聲入耳,薄霧散去,竟是一片桃花林。
過桃花林後,入眼是虛空之中落下一段瀑布,瀑布的頂上是雲層,背後也無山可靠,瀑布下有個水潭,水潭邊上是九曲橋,一座涼亭立于潭上,亭旁種了芭蕉葉,長于水中,葉根處還有金魚游竄。
九曲橋的另一頭,連着一座小榭。
白牆黑瓦,暗紅的圍欄,小榭兩側種了許多美人蕉,還有淩霄花順着屋頂攀爬了下來,男人連忙戴上帽子,遮住了臉,顫巍巍地朝小榭走去,直對正門。
正門前上紅繩挂着個鈴铛,鈴铛之下還墜了一粒珍珠,風一吹,珍珠打着鈴铛作響。
小榭上沒有牌匾,門前兩邊的柱子上浮雕着圖樣,一邊是層巒疊嶂的山,一邊是波濤磷磷的海。
男人暗嘆一聲,他到了。
正與那人說的一樣。
小榭中忽而傳來一道稚嫩的聲音,童子問:“來者何人?”
男人渾身一顫,不禁跪拜,他将頭深深沉下,畢恭畢敬道:“生處不知,來處京都皇城,小人只是平平無奇,一面銅鏡。”
另一稚嫩的聲音開口:“那、那你來此,所為何事?”
“聽聞山海處有神仙,可替人達成所願,小人是來求願的。”男人言罷,小榭木門大開,他起身朝裏走去,不敢擡頭,入門便能聞到一陣忍冬花香。
高臺三階,臺階上有兩個童子,兩人大致五、六歲的模樣,一個黑衣黑發,一本正經,一個白衣白發,正坐在臺階上晃着腿,雙手托腮,望向一旁。
兩位童子身後是一串珠簾,珠簾後則是軟塌,軟塌上無人,男人壯着膽子,順着那名白衣童子的視線看去,正見小榭內有乾坤,滿牆都是書架,右側香爐之後有個高高的木梯,木梯上飄下一抹裙擺,牙白色的長裙上像是墨染一般潦草字跡。
站在木梯上的人黑發如瀑,披至腰間,長裙挂在她的身上亦顯得腰身纖瘦單薄,而她背對着來人,雙手各拿着一本書,靜置許久後輕輕嘆了口氣:“你們倆幫我找一找吧,我不知記在何處了。”
黑發小童道:“書太多,我也找不到。”
白發小童道:“我……我懶得找。”
女子撇嘴,回頭看來,正與望向她的男人對上視線,只這一眼,她手中的書本落地,一瞬恍惚,眉心輕皺,心口似乎染上了痛疾般,竟然呼吸一窒。
“你是何人?”她問。
黑袍男人立刻垂頭,将帽子拉扯下來些,低聲道:“小人是面銅鏡。”
女子從木梯飄下,被她丢下的兩本書重新回到了原有的書架位子上,而她慢慢朝男人走來,站定在十步距離處沒再靠前,只道:“摘下你的面紗。”
黑袍男人有些猶豫,可他本就是為了求成所願而來,如今已經入了仙境,遇見仙人,沒道理連真面目也不敢示人。
于是他慢慢摘下臉上面紗,揭開了帽子,平穩擡頭,與女子直面相看。
那是一張好看的年輕面龐,黑發被玉冠豎起,下墜兩片暗紫色的發帶,溫潤的眉眼帶着淺淺笑意,薄唇嘴角微揚,如沐春風。在他露出面容的那一剎,身上的黑袍化成了一件鴉青色的長衫,罩着裏頭白色中衣,長袍上繡了雲紋飛雀,仙風道骨,讓人意想不到這等身姿,竟然會雙膝跪地。
好熟悉。
她方才就是看了他的雙眼,覺得分外眼熟,極深的記憶似乎被拉扯出一些,才忽而覺得心痛難忍。
但現在看去,心痛淡了,可這張臉着實讓她難以移開目光。
“我見過你?”她問。
男人搖頭,解釋道:“小人乃是一面銅鏡化身,并無自己形貌,若是化成原身,自是一面平平無奇的鏡子,但若以靈的面目示人,我的衣着相貌,皆是所見之人,心中的照影。”
“心中的照影……”她想了想,往後退了半步,終是将視線從對方身上挪開。
言梳一步步朝臺階跨去,內心的疑問再次湧現出現,其實她不是近來才發現自己的記憶在流失的,那是長年累月,一寸一寸被其他事物所抵消了,一時難察,久而久之回首發現,自己竟然不記得許多事了。
在這個黑袍男人來之前,她就在整理自己過往記憶,此間小榭位于山海之下,從外看只是一座小屋,內裏卻建成了書社,一座座通天書架上寫滿了旁人的故事,按照時間順序一一排列。
言梳方才所看的,便是一千兩百年前,她替人所寫的結局,可那些書裏,也沒有記載她忘記的東西。
一千多年前的記憶斷斷續續,有的記得,有的忘了,再往前推,兩千年前發生了什麽,她認識了什麽人,替誰改寫過往後餘生,若不翻書去看,言梳真是一點兒也記不清了。
世人凡命,至多不過一百餘年,一生發生的零零總總,統共也就只有那麽幾樣印象深刻,兒時三五日的玩伴,少年幾番相處的好感,遠方幾面之交的親戚,可能在八九十歲之後,統統不能印在腦裏。
更何況,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活了多少年。
昨日翻書,她看見了兩千一百年前的一本冊子,那冊子都快化成灰了,手一碰,紙頁翻飛,墨跡不顯,唯有日期勉強可見。她對着書架吹灰,竟然吹散了其餘好幾本,如此言梳才得知,自己至少是超過兩千一百歲的。
兩千多年,誰能事事記得?
只是她也不想承認自己是凡人的八、九十歲,已老得事事模糊,固執地想要找到自己最初落在山海下,這所小榭的時間、原因。
兩名小童搖頭晃腦,平日裏完全不一致的性子,此時一致表示:“書太多了,不想找。”
掀開珠簾,言梳頗為疲憊地坐在軟塌上,斜身歪靠,單手撐着額頭,垂眸看向臺下繼續跪着的人,心想她究竟在何處見過此人?
應是見過的,恐怕還不止是見過這般簡單。
否則怎會在照入那雙眼時,心口本能地先是一痛?
可眼前之人并非她當初所見之人,自然不能指望對方能替她解惑,告知擁有這般相貌,身穿鴉青色長衫之人究竟是誰了。
說不定……是她兩千餘年前的露水情緣?對方早死了?
亦有可能。
啧嘆一聲,言梳問:“你如何會知曉我這處?”
那鏡靈見言梳問他,解釋道:“小人本是皇宮寶庫中的一面銅鏡,原是不起眼的,燕京易主多年,從未有人将小人帶出倉庫,後來被皇帝賞賜于奉樂公主……前段時間小人出宮,意外遇見道仙,他知小人心有所求,便指小人來到此處。”
言梳聞言,心中了然。
這一點她記得,因為太過痛徹心扉了,早些年午夜夢回之際,偶爾還會回憶起那樣片段,故而她有印象。
鏡靈口中的道仙,是她過去所成。
言梳不記得自己為何會将內丹交給對方了,一人若想修煉成仙,必須得練出仙脈,凝出內丹,言梳想她許是過去也是山海之處的神仙,只是不知遇見何事,失望至極,将自己的內丹挖出,随意丢給了一名意外闖入山海之境的小道士。
史書有記載,兩千多年前,鴻創大帝四處求仙問藥,尋長生不老之術,妄圖成仙,那小道士便是他散去天下求藥的使者之一。
小道士名叫譚若意,活人不能入山海境,他那是一縷魂魄飄入,帶着言梳的內丹離開的,當時陪伴着小道士的還有一名女子,因她不忍小道士喪命,擅自做主将言梳的內丹給小道士服下,這才造就了後來不老不死的道仙。
言梳不曾想過,自己的內丹給了另一人天地永生之命,那人練就了一生本領,亦算是維護了人世間妖靈鬼怪不公之事,後自封道仙。
可譚若意最終也抵擋不住兩千年的孤寂,将一身言梳內丹所化的不死血傳給了另一個人,讓那人延續了他的道仙身份。
曾經愛慕譚若意,給他喂仙丹的女子誤以為譚若意已死,還找來言梳,以她餘生性命作為交換,讓言梳給她改寫一個與譚若意白首百年的結局。
言梳一直都在做此事,她沒了內丹,不能享天地同壽,為了長久地活下去,自然需要壽命的,而那些在凡世間有所求,又求而不得的人,尋至山海,将他們餘下的壽命交給言梳,換取言梳在書中替他們所寫的美夢。
言梳得長久壽命,他們得償所願,兩全其美。
鏡靈提起的道仙,自然不是已經死去的譚若意,而是譚若意的弟子,梁妄。
言梳記得他,他來過小榭兩回。
上一次來,已是一百餘年前了。
但言梳對他仍有些許親切,或許是那人身上流淌的不死血,曾是言梳內丹所化,亦或者言梳本就對那些長久壽命,不會随時離開的生靈抱有好感。
見言梳久久不言,鏡靈沒忍住開口:“小人是靈,壽命至少有幾百年,相較于凡人更為長久可靠,小人願意贈餘生壽命,只求書仙能達成所願。”
“你所求為何?”言梳有些心動。
靈之壽命,何止幾百年?
鏡靈聽言梳這樣問,也知道自己多半是能求得,他松了口氣,再想起書中餘生,眉目一瞬軟化,愛意湧現。
言梳望着這張臉輕柔帶笑,眸中愛意濃濃,胸腔又開始不受控地酸澀起來,腦海裏似乎有畫面一閃而過,但再回去細想,只覺白光,空洞洞的,一絲不留。
鏡靈道:“小人只求,能成為奉樂公主妝臺上的一面銅鏡,映照她的面容,一生為其畫眉所用。”